與陳敬在一起的第十八年。
我的記憶開始倒退,忘記了我們婚後的種種不快。
一點點變回最愛他的傅尋妍。
可記憶還在倒退,直到我再也不記得陳敬。
1
陳敬作為新晉導演,上臺領獎時,吻了吻獎杯。
「感謝我的繆斯,讓我創作出這樣好的劇本。」
聚光燈在臺下搜尋,最後停留在電影女主角身上。
主持人還在進一步追問,「陳導,您的處女作講的是一對戀人從校園走入婚姻,女主角姜黎是你的同學,難道她就是……」
「我隻能說,她完美詮釋了這個角色。姜同學,我們下部作品見。」
臺下人紛紛鼓掌,起哄道:「擁抱下繆斯小姐。」
陳敬擺手,眼底是遮不住的笑意。
「私底下,我會狠狠擁抱我的繆斯女神。」
適當的風趣,讓底下更沸騰,仿佛這一刻二人正式官宣了。
我看著電視,低頭尋找丟失已久的婚戒。
最後翻箱倒櫃,終於在櫃子縫隙裡找到一張結婚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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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陳敬,戀愛十年,結婚八年。
我是他的合法妻子,卻隻能隔著屏幕,看他與旁人出雙入對。
本以為頒獎典禮是直播,想不到獎項還沒頒完,陳敬已推門回來。
他喝了不少酒,一見電視裡的內容,厭煩地關掉。
然後解開領帶,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我和他分居好久了,也習慣進門不打招呼。
這些在剛結婚那會,是完全不敢想的事。
我在陳敬一無所有時嫁給他,為他洗手作羹湯,做他的賢內助。
每次回家,他急匆匆掏鑰匙進來,我則急匆匆放下一切,撲入他懷裡。
我們的愛,多得好像要溢出來。
轉變是在什麼時候?我開始記不清了。
可能因為他漸漸知名,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
可能因為我們第一個孩子,意外流產。
可能因為姜黎的介入。
可能他膩了。
我努力想緩和與陳敬的關系,走上前攔住他。
「吃過晚飯沒?要我給你做……」
他繞開我,用力甩上門。
陳敬拒絕回答我的問題。
是我糊塗了,一個滿身酒氣的人,怎麼可能沒人陪。
我敲門,繼續道:「老公,睡前先洗澡,髒衣服丟給我洗。」
門打開一條縫隙,陳敬的臉色陰沉,他毫不掩飾對我的厭煩。
「你看看幾點了!能不能讓我好好休息!」
我抬頭,凌晨一點半。
我居然看了這麼久的電視,連晚飯時間都錯過了,可為什麼肚子一點都不餓。
「傅尋妍,可以翻篇嗎?別總看那卷破錄像帶,別總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和我吵!我的新戲下周開機,在 s 市拍攝,最近三個月,我不會回來住。」
「s 市……能帶我一起去嗎?我記得剛結婚那會,我們沒什麼錢,在 s 市租了間地下室,住了大半年。」
陳敬依舊是不耐煩,「我是去工作,沒時間陪你玩。別一再強調當年的付出,這些年我沒苦到你,別墅、豪車、珠寶,你想要什麼我沒給你?」
「老公,我隻是覺得,我們很久沒一起旅行,或許出去一趟,可以要個孩子……」
陳敬狠狠甩上門,好似我是陰溝裡爬出的蛆蟲,讓他多看一眼,都嫌惡心。
我擦幹眼淚,反復寬慰自己。
他喝醉了,一切都是有口無心,做導演壓力很大,我不能惹他生氣。
晚上,我收拾好行李,打算天一亮,和他一起出發。
可第二天,他悄無聲息走了。
2
我依舊寬慰自己。
妍妍,沒關系的!
我不是小孩子,可以自己買票去 s 市,雖然有一點點路痴,但手機導航很可靠。
我拖著行李箱坐在候車廳,突然接到陳敬助理小孫的電話。
「嫂子,你那邊好吵,不會是坐車來 s 市吧!別來了,敬哥剛叫我報了繪畫班,明天開始上課,就在家附近。想不到嫂子人漂亮,還喜歡畫畫。」
我不是喜歡畫畫,而是對畫畫很有天賦。
爺爺是國畫大師,爸爸沒有繼承到繪畫天賦,卻是很好的商人。
在他的運作下,我是登過報紙的繪畫神童。
十三歲起,我的作品就開始巡回展覽。
可在陳敬眼中,我的畫並不出眾,隻是贏在了營銷上。
他不止一次道:「繪畫是毫無前途的燒錢愛好,隻知道一味模仿、毫無創新。」
他說的,我都聽。
所以我拖著行李箱,又回到了偌大空曠的房子裡。
第二天九點,小孫打來電話。
「嫂子還睡呢?繪畫班上午十點開始,第一天上課別遲到哦!我特意加了錢,要求最厲害的老師一對一教你,保證讓敬哥的錢花在刀刃上!」
小孫是個嘰嘰喳喳的大男孩,想不到沉默寡言的陳敬會喜歡,還一連用了好多年。
我一怔,好多年……是幾年?
我好像對時間失去了某種掌控。
為了不浪費小孫的好意,我匆匆來到繪畫班。
推門而進,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對著窗外的梧桐作畫。
他的白色襯衫被風吹動,隱隱透出並不瘦弱的身形。
小孫究竟加了多少錢?
「老師您好,我是傅尋妍,很抱歉來晚了。」
男子轉過身,日光之下,他笑得好似有光從縫隙透進來。
「傅同學,好久不見,原來真是你。」
雖然宋覓舟對我初中的事情了如指掌,但我對他的印象還是很模糊。
畢竟那時候,我總在參展,很少回學校上課。
宋覓舟是這家培訓班的老板,看到我的報名表備注要培訓班最好的老師,決定親自教我,順便看看是不是老同學。
「宋老師,開始上課吧。」
敘舊完畢,我端坐著等待他上課。
宋覓舟連連擺手,「你當年的水平已經碾壓現在的我,咱們誰教誰?你怎麼會來培訓班,頂級大師向下體察民情嗎?」
我撲哧一笑,「我結婚後,再也沒碰過畫筆,我老公不喜歡。」
宋覓舟眼底升起落寞,「我一直以為,你會成為最厲害的畫家。沒關系,傅尋妍,你已經很厲害了,是同齡人眼中大神級別的存在,也激勵我在畫畫這條道路上,一路走到黑。」
我們相視一笑,拿起畫筆那刻,好似時間的掌舵又回到我手裡。
我可以畫出靜止的湖面、湍急的溪流、洶湧的瀑布,我腦中不再是日益雜亂的過往。
可第二日,我睡到了日上三竿。
打開手機時,跳出幾個未接電話,都備注宋覓舟。
宋覓舟……是誰?
3
撥通過去,宋覓舟的聲音很緊張。
「怎麼一直不接電話?今天的繪畫課是忘記了,還是出什麼事?」
我努力回想,突然想到牆上的日歷。
上面密密麻麻記著每一天的事情,昨天小孫給我報了繪畫課,老師是我初中同學宋覓舟。
「不好意思,我睡過頭了。下午過來上課……換成周末補吧!今天是我老公的生日。」
日歷本的每一個 1 月 26 日,都被我打上一個大大的圈,那是陳敬的生日。
我給陳敬發了短信,祝他生日快樂,讓他今天早點回家,一起吃晚飯。
他很久都沒回我,我躊躇著,不敢提前訂餐廳,隻能打電話詢問。
接電話的是小孫,「嫂子,繪畫班怎麼樣?老師還滿意嗎?」
「挺好,阿敬在忙嗎?讓他抽空回我個信息。」
電話那頭,傳來陳敬冷漠的聲音,大概小孫開了免提,我能清晰聽到他的話。
「回什麼?都說了在 s 市,一天天問個不停,發瘋也要有底線!」
小孫尷尬地關掉免提,「嫂子,怪我沒搶到回來的車票,你放心!今年敬哥的生日包給我,肯定過得熱熱鬧鬧!」
原來他不在本地,我看了看日歷,是兩天前的記錄。
【阿敬要去 s 市出差,這次我一定跟去看雪!!!】
看雪二字被劃掉,換成了繪畫班。
我拍拍腦袋,人太無聊了,就會忘東忘西。
於是,我又撥通宋覓舟的電話,「宋老師,下午還能來上課嗎?」
宋覓舟沉默了一小會,隨即同意。
見他一身登山服走進教室,我嚇了一跳。
「你本來在爬山?」
「沒有,剛出發就接到你的電話,不是給老公過生日,這都能記錯?」
我搖搖頭,「他工作很忙,臨時去了 s 市。」
宋覓舟不再多談,與其說他教我畫,不如說是兩個喜好一致的人,分享作品。
宋覓舟的畫很精致,很有我頂峰時期的影子。
他說因為我才喜歡畫畫,或許不是老同學的商業吹捧。
二人聊得正是上頭,突然我的電話響起,是一家西餐廳。
服務員問我,還要不要預留今晚的二人位置。
我一愣,在確定陳敬不來後,我沒有打電話預約餐廳。
「是不是搞錯了,我沒預定餐廳。」
「傅女士,我這裡登記,您昨晚預定的位置。」
我一時語塞,剛想退掉位置。
宋覓舟拿過電話,「發個坐標過來,我們馬上到。」
宋覓舟把手機還給我,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
「老同學見面,確實要提前預訂大餐,不枉費我從機場趕回來,陪你畫畫。」
4
我和宋覓舟一進入餐廳,就覺得氣氛古怪,面面相覷起來。
餐廳燈光昏暗,為了彰顯特有的星空頂。
我們似坐在璀璨流星下,連桌角的玫瑰都帶著香氣。
而他的登山服,和我的休闲服與這裡格格不入。
剛想蒙頭幹飯,偏偏小提琴還停在我們這桌。
服務員提醒道:「這是傅小姐專門為您準備的節目,祝您用餐愉快!」
我恨不能埋進牛排裡,宋覓舟的臉在燭火映襯下,微微發紅。
他似鼓起勇氣道:「傅尋妍,我現在嚴重懷疑,你胡編亂造說結婚了,是欲拒還迎!你想泡我!」
我恨不能一盤牛扒砸他臉上!
緊接著,服務員推出了一個生日蛋糕。
我究竟一晚上預定了多少節目啊!
蛋糕上赫然寫著:阿敬,生日快樂。
宋覓舟帶笑的臉瞬間僵住,但他依舊在眾人的起哄聲中,以阿敬的身份切開了蛋糕。
「宋覓舟,對不起,我真忘了預定過這些……」
宋覓舟卻擺擺手,「我接個電話,馬上回來。」
看他起身離開的背影,我想他一定生氣了。
認定我故意整他玩,可我真的什麼都不記得。
宋覓舟回來時,表情有些嚴肅。
他讓我加一個微信。
「這是我大學好友,現在是一名醫生,水平還湊合,明天我帶你去見她。」
我立刻站起身,「你覺得我有毛病?」
宋覓舟拉我坐下,「昨天發生的事情,你還能記住幾件?你忘記了上課,忘記我說過周末會去滑雪,下周一回來給你補課,忘記老公出差,忘記預訂好餐廳,你覺得一切正常嗎?」
「我最近太累了……」
宋覓舟彎下腰,他緊緊握住我的手。
「學藝術的人,天生敏感些,我也曾出現過厭食,沒關系的,找到病灶,治好就恢復了。」
我害怕進醫院,可依舊在日歷上顫顫巍巍寫,【明天上午九點,宋覓舟帶我看醫生。】
寫下後,我抱緊自己,靠著牆面緩緩坐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