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川不好當著下屬面吃糖,指尖從碟邊縮了回去,忍著苦說:“兄弟們的傷都瞧過了?”
費盛如實答道:“瞧過了,都是皮外傷,不打緊。”
沈澤川正色地說:“有傷就養,這幾日免了輪值,守夜交給晨陽他們。那兩位兄弟要厚葬,要是在茨州有家眷,就從我賬上劃四十兩銀子,替我好生安頓。”
費盛聞言一喜,面上沒敢流露,趕忙說:“主子吩咐,必定得辦妥當。”
不是誰都能“替”沈澤川的,這份差事以往都是喬天涯在做,能從沈澤川的私帳上劃銀子,就是信得過了,這份信任遠比賞銀更貴重。費盛喜不自勝,但是看蕭馳野坐上邊面無表情,就收斂了起來,垂首退了下去。
錦衣衛這次守得好,沒有臨陣脫逃,沈澤川肯定要賞。蕭馳野讓費盛跪,是敲打費盛,讓費盛時刻記牢,他們做近衛的,主子受傷就是他們的錯,不要因為沈澤川屢次不計較就忘了形。同時還有層意思,就是蕭馳野先罰了費盛,沈澤川的後賞就顯得更加體貼,費盛得記著沈澤川的恩。
沈澤川轉頭,想趁著這個空隙對蕭馳野說什麼。蕭馳野就抬手,把糖塞他嘴裡,孔嶺進來了。
蕭馳野神色如常地說:“敦州現在拿下來了,但如何守是個麻煩。茨州如今沒將領,我把澹臺虎留在這裡,再從禁軍和茨州守備軍中抽取五千人留在這裡。今年冬天要加緊招募事宜,防御工事也迫在眉睫。”
晨陽把冊子遞給孔嶺。
有些話該沈澤川說,但他還含著糖呢。蕭馳野便繼續說:“敦州的衙門得重建,戶籍是一定要清的。成峰想想,看今年茨州衙門審核裡頭,有沒有能派過來助澹臺虎一臂之力的人。”
茨州衙門胥吏審查是周桂的幕僚在做,上回出了高仲雄那件事,砍了兩個人,沈澤川這次把事情交給孔嶺,就是再給茨州幕僚一次機會。
孔嶺起身說:“有幾個好的,回去了我擬個花名冊,呈給府君過目,到時候也請元琢在側參謀參謀。”
孔嶺這是上了沈澤川給的臺階,順帶抬了姚溫玉,把自己位置壓低了。晨陽跟著蕭馳野在軍帳裡跑,也見過幕僚,但都沒孔嶺這份氣度,他頗為意外地看了眼孔嶺。
“有些安排,你下去跟澹臺虎詳談就行了。”蕭馳野說,“你原是他大哥澹臺龍的幕僚,有話就直說,他心裡尊敬你,不敢甩臉子。”
他們又談了些敦州政務,都是要擬出來的打算。院外邊還有一群行商等著見沈澤川,顏何如和海日古也關著,蠍子的事情還沒問清。另一邊蕭馳野得跟留在離北的鄔子餘保持書信往來,因為離北下了雪,各處的馬道不是堵了就是塌了,修道的事情交給押運隊,但錢和人就那麼多,哪條先修、怎麼修全是問題,都得先過了蕭馳野的目才能決定。
兩個人得空的時間仿佛就那麼點,早上不想起,就是事情太多了。行商進來吵得厲害,七嘴八舌間蕭馳野有些後悔,昨晚做爽了,今天沈澤川就得吊著精神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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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馳野這麼想著,就轉頭去看沈澤川。誰知道沈澤川靠著椅,面上一本正經地聽著行商們吵,手裡捏著筆正在紙上畫王八。
蕭馳野就笑了。
然後就看沈澤川在上邊寫了他蕭策安的名字。
第178章 行商
行商們著急見沈澤川, 是擔心自個兒的生意。
堂內吵吵嚷嚷的, 各種口音夾雜在一起,都在雞同鴨講, 沒有了顏氏居中調和, 好些人連官話都講不通順。顏何如在敦州開辦了這個“小互市”, 他們跟土匪和邊沙各部都做過買賣,走的是茶鹽銅鐵這類生意。現在顏何如被看押起來了, 他們怕沈澤川追究, 便約好了一起登門,想鬧成法不責眾的局面。
晨陽招呼著侍女看茶, 不僅是堂內坐滿了人, 就連廊子底下也站滿了人, 都是聞風而來的行商。他們天南海北哪兒來的都有,亂哄哄地擠著,把庭院吵得像鬧市。
沈澤川坐在這裡,不管聽到什麼都會回答“說得在理”。堂內吵到快晚上了, 遲遲沒進展。沈澤川像是什麼都回答, 可他又什麼都沒答出來, 把行商們晾得腹中飢餓,心火亂竄。
蕭馳野去隔壁跟澹臺虎把軍務都談完了,出來看天色昏沉,堂內點了燈。外邊的行商席地坐的、斜靠著的各式各樣,裡邊沈澤川還跟行商耗著。
費盛挑簾出來,到蕭馳野邊上輕聲說:“主子問侯爺, 軍務談妥了沒有,若是談妥了,就開飯吧。”
蕭馳野說:“這些人打發了?”
費盛答道:“主子說不打發,就讓他們留著,晚上還請他們住這兒呢。”
蕭馳野便頷首,說:“那就到隔壁院子開飯吧。”
* * *
行商們都打定主意要從沈澤川這裡討個準話兒,起碼得見一見顏何如。他們的貨物都積在顏氏的別院裡,現在邊沙騎兵和土匪都退走了,這些貨物怎麼辦?顏何如可是跟他們打過保票的,是留是走,都得再談。
但沈澤川太極打得漂亮,就是沒個準確的意思。行商們忌憚敦州都是兵,不敢跟沈澤川翻臉,隻能忍著火氣繼續坐在這裡,一定要耗著沈澤川。
沈澤川把敦州的要務都看完了,算算時間差不多,看費盛回來了,便起身朝行商笑道:“各位在這裡坐了一天,事情咱們可以稍後再談。我特地差人備了酒席,咱們待會兒席上詳談。”
說罷也不解釋,由費盛挑著簾子,俯身出去了。
坐在裡邊的行商們等了半晌,不見沈澤川回來,也不見侍女進來上菜。待他們打簾出來一看,發現院裡就剩熟面孔了,連個近衛都不剩。
抽了幾管煙的男人著急,一拍大腿,說:“莫不是跑了吧?”
行商們頓時大驚,麻雀似的擁擠在一起,衝往庭院門口,到了跟前發現門被堵死了。
有人悚然道:“難道是想殺人滅口?那可不行啊!府君、府君!我們都是懷揣官府文書的正經商人!”
外邊的費盛聽著砸門聲,挎著刀,說:“胡亂鬼扯什麼呢?府君請諸位在院裡歇息,你們不是不情願走嘛,那就睡這兒!”
行商們大喊:“我們要見府君啊!”
費盛冷笑起來,說:“今日不是都見了嗎?我主子可是待在裡邊陪了諸位半天。”他說著差人給自己搬了把椅子,就這麼朝門坐下,“諸位的貨,我們都查看過了,其中銅鐵都是官府嚴禁的東西,想弄出來沒那麼容易。”
“現在各處亂得很!”先前抽煙的男人踮著腳趴門縫上,狡辯道,“搞幾批貨還是容易,生意就走這麼一次,我們都是本分人!”
費盛不跟他們繞圈子,抬手接過冊子,翻著頁說:“知道我手裡拿著什麼嗎?就是顏氏當鋪的登記冊子,裡邊詳細地記著各位每月到敦州帶的是什麼貨。白紙黑字,做不了假吧。”
裡頭的行商交頭接耳,揩汗的、振袖的又擠在一起,吵得費盛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最後那男人又伸長了頸子,隔著門喊:“走茶早就不禁了呀,欸,我是走茶的!你把門打開,不要波及無辜嘛!”
“中博這兩年破敗成這個樣子,你往敦州走茶給誰啊?顏氏自個兒就是南下最大的茶商。”費盛說著抬起繡春刀,用刀鞘使勁敲了敲門板,“別吵了!趕緊都如實交代了!”
“交代什麼?”男人嘴硬道,“貨都在冊子裡寫清楚了,你拿著對不就都清楚了?”
費盛晃了晃手中的冊子,說:“這東西送到了阒都,交給衙門你們誰都跑不了。我給你們講,我主子宅心仁厚,給你們留了將功補過的機會。你們隻要在紙上如實寫下到敦州來是跟誰合計、為誰折兌白銀的,我就馬上開門放你們出來,過去的賬也跟著一筆勾銷。”
茶鹽銅鐵,除了茶,後邊三樣都受朝廷管制。奚氏在厥西能開設銅礦,是皇命特許,他們按月要跟戶、工兩部稽對賬目,還要專門派監察的管事。隻是這差事油水太多了,派下去的管事又是由戶部挑選,往往和奚氏沆瀣一氣,聯手對朝廷做假賬,替奚氏瞞藏銅鐵。奚氏以外所有的銅鐵流出,都可以看作是地方官商在勾結。這些銅鐵和軍糧一樣,是從大周內部偷出來換取暴利的東西。
顏何如在敦州開辦當鋪和行院,不隻是明面上給各地行商一個交易場所,還包括替地方官員銷贓,在這裡把東西折兌成白銀。六耳帶沈澤川的隊伍進敦州的時候話沒有說完整,那就是想進敦州,需要的特定暗號不僅僅是為了“講規矩”。
費盛說完了,門內頓時猶如蜩螗沸羹,各種口音吵起來,擠得門板“哐當”作響。費盛合上冊子,把剛沏好的茶拎在手上,吹著熱氣品起來。
* * *
晚飯前晨陽囑咐廚房做魚,沈澤川因此多吃了半碗飯,最後還剩的半條魚都進了蕭馳野的肚子裡了。二公子隻要不自己挑刺,吃魚還是挺痛快的。
飯後兩個人站檐下聽隔壁的行商在罵祖宗,蕭馳野漱了口,拭嘴的時候說:“不是還有隻蠍子嗎?趁這會兒叫他來,我有事問。”
晨陽退下去喊人。
蕭馳野轉向沈澤川,問:“最近怎麼不叫丁桃跟在身邊?”
沈澤川看著蕭馳野說:“雷驚蟄在敦州,歷熊要是沒人盯著,指不定就跑出去找雷驚蟄了。丁桃跟他玩得好,兩個小孩兒待一起正好。”
蕭馳野抬起手裡的茶盞,喝了一口,像是信了。
沈澤川偏頭時露出了些許脖頸,上邊都是蕭馳野的痕跡,隱隱約約的,襯得那玉珠更白了。他沒接著丁桃繼續說,而是道:“上回的臂縛壞掉了,這次回茨州再打一個。”
蕭馳野想起臂縛就想起哈森,他看向夜色,說:“修修還能用。”
蕭馳野沒有跟沈澤川提起過哈森,那場敗仗讓他迅速沉寂了下去,把那些豪言壯志都藏了起來。送辎重真的累,但離北沒有不累的人,就連陸亦栀都為了交戰地的御寒冬衣整日縫補舊袄。蕭馳野被蕭方旭收進了鞘中,但他甘之如飴,情願這樣等待時機。
“我給你打兩隻,”沈澤川認真地說,“也刻上我的名字。”
蕭馳野抬臂,捏著了沈澤川的下巴,頓了須臾,說:“臂縛就不要刻名字了。”
戰場上刀劍無眼,蕭馳野不樂意沈澤川跟著他在那裡出生入死,名字也不行。他要個好兆頭,他要沈澤川長命百歲。
* * *
海日古跟顏何如關在一起,已經餓了兩日了。他還帶著傷,被拖到檐下時唇幹舌燥,強撐著精神。
蕭馳野蹲下身,把海日古籠罩在陰影裡。骨津即刻壓低了海日古的腦袋,撥開他的頭發,露出頸側的蠍子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