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亦栀隻暫住一夜,明日還要繼續南下茶州。她在散席時特地把沈澤川喚入堂內,越看越好看,也越看越滿意,想起蕭馳野提過他的身世,還想起從丁桃那裡聽到的事情,不禁對沈澤川格外憐愛。
沈澤川覺得世子妃看他宛如看著隻兔子,要多溫柔就有多溫柔,仿佛再兇一些就能讓他受驚。
“沈同知,”陸亦栀柔聲說,“此次叨擾,讓你辛苦了,為做酬謝,有件禮物還望你能夠收下。”
說罷不等沈澤川答話,就讓侍女把東西捧了過去。東西倒不是什麼稀罕物,是盛在匣子裡的綢緞。東西不貴重,沈澤川客套之後也不便推辭,但是他接過手,便覺得這匣子沉甸甸的。
待沈澤川回了庭院,掀開一看,底下墊著金玉手镯,都是鑲嵌講究,制作精細的傳家寶貝。
費盛站在後邊偷瞄,心想這不就是傳給兒媳婦的物件嘛!但是他敢想不敢說,默默飄開了目光,留沈澤川一個人納悶地站在原地。
第157章 仲雄
翌日陸亦栀離開茨州, 沈澤川讓費盛帶著錦衣衛隨行, 吩咐費盛把陸亦栀送到啟東境內。昨日沒有談妥的公事還要繼續再談,書齋開著窗子, 大伙兒又坐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這是昨晚的新文書, 還請同知過目。”周桂把紙張呈到桌面上, “原本把良籍百姓和無籍流民分開了,增加了刑罰力度, 但今早與元琢詳談時, 他提議還是把兩者合一,不要分治。”
“把告示張貼出去, 錄籍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姚溫玉咳了幾聲, “再分治就不合適了, 會引起新錄籍冊的百姓不滿,衙門執行時也不好分辨新舊。”
沈澤川看了,頷首說:“到時候若是有人渾水摸魚,也是隱患。既然此事敲定了, 年底以前就剩丈量田地的問題。茨州現在的田地總簿還是永宜年間丈量出來的, 太老舊了。”
“茨州連著三年開墾荒地, 實際畝數擴增了不少,早在去年就該重新丈量。但當時人手不足,又被雷常鳴逼得緊,所以拖到了現在 。”周桂算著時間,“這事得趕在年底前辦完,否則雪一厚, 難免出現誤差。”
茨州如今衙役捕快很多,但是能幹的胥吏少得可憐。幕僚們大都是參酌公務,不負責文書誊抄的事情,更別提讓他們下地去丈量田地。衙門缺人,沈澤川也缺人。
“分籍以後,就地篩選。不論是茨州本地人,還是丹城過來的,隻要識字,就先記錄在檔,留作備用。”沈澤川說到這裡,環顧幕僚,“若是有人過去犯了什麼事,他不說,我們也查不出來,為此一定要謹慎篩查。這件事也算門生意,難免會有人在這上邊鑽營,但我知道各位先生都是品性高潔的人,分得清奸佞賢德,不會在這裡頭攪是非。”
他把話說得這麼明白,誰還不懂呢,原本坐著抽煙的幕僚們“呼啦啦”都站了起來,其中幾個神色訕訕,不敢再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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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僚都是周桂的座上賓,能夠出入府門,大多稱“先生”,由周桂養。他們能夠賺取闲錢的手段隻有兩種,一是字畫字帖,二是赴當地鄉紳耆老的宴席,能得到主家的賞金。可是如今流民湧入茨州,他們負責錄籍及審理胥吏兩件事,肯定會有人想要走後門,暗地裡進行打點。
高仲雄就是其中的倒霉蛋。
高仲雄的經歷說起來十分坎坷,他由渝州擇入太學,自詡是齊惠連的同鄉。因為小有才學,曾經在阒都學生裡算是領頭人物,也寫過文章想要與姚溫玉一爭高下。一年前奚鴻軒煽動太學風波,高仲雄就是跪在最前方,怒罵潘如貴、紀雷“國賊”的學生,為此被錦衣衛拘傳進了詔獄,斷了前程。他一氣之下掉頭投入了韓靳帳下,成為了韓靳的幕僚——就是他的提議把韓靳送給了禁軍,讓韓靳被關在茨州牢裡,至今還在摳著牆皮等韓丞救自己。
高仲雄在韓靳被俘以後不敢回阒都,害怕韓丞追究,便託了在丹城的舅舅的關系,留在丹城,做了潘逸的幕僚。最初潘逸有意重用他,可他的許多提策都是紙上談兵,潘逸就逐漸冷置了他,他在潘府裡被下人欺辱,不得已,就住回了舅舅家。誰料屋漏偏逢連夜雨,舅舅酗酒跌死了。高仲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家裡的舅娘嫌他無用,尋了個借口要打發他回渝州。
高仲雄自覺無顏歸家見鄉親父老,就想靠賣字畫租賃幾畝薄田,學人做個隱於朝市、安貧樂道的散仙,哪知他攢夠了銀錢,也買了田,還沒有下幾次地,田就被費氏莊子上的惡霸給強佔了。高仲雄去衙門告狀,當夜就被人給堵在巷子裡痛打了一頓,連他的屋子也搶了。他身無分文,淪落街頭,想回渝州又沒盤纏,無奈之下隻能隨著流民一起逃出丹城,想到茨州碰碰運氣。
“徐老爹,”高仲雄拘謹地站在門外,看人出來,趕忙喊道,“衙門的事情有消息了嗎?”
想他一介阒都風流人物,如今跟人講話都要矮半頭,既想討好對方,又礙於面子不肯做得太過,站在原地,反倒是個四不像。
那姓徐的衙役揮著水火棍,把高仲雄趕到一邊,回頭看不見衙門內了,才低聲責怪道:“你跑這兒來幹什麼?”
高仲雄被訓得抬不起頭,他捏著袖子,重新抬起頭時勉強笑道:“適才路過前頭的酒鋪子,給您老盛了些過來解解渴,您喝。”他雙手把酒奉上,看對方神色稍緩,才說,“我到茨州也有幾日了,上回跟您提的那事——”
“那事,那事?”徐衙役喝了酒,抹了嘴就不認賬,“哪事?”
“就是在衙門謀個差事,”高仲雄沒有抬手抹掉臉上的唾沫星子,“託您老幫幫忙,給各位先生遞個話,就說我從前是阒都的學生,受過都察院岑……”
“這事啊,好辦哪!”徐衙役湊近,“你準備上三兩銀子,我替你給各位先生買幾包煙草,你就能過啦!”
高仲雄怔了片刻,面上的神情悲喜交加,他說:“都給您老了,沒錢了。”
徐衙役當即變臉,這老頭兒說:“沒銀子怎麼辦事?先生們都是吃素的?人家也認真金白銀!要不是我可憐你,肯在其中替你周旋,這些銀子哪夠,啊?哪夠!”
高仲雄連忙拽著徐衙役的胳膊,說:“先後已經給了七兩銀子,總得有點消息……”
“你想走後門,又舍不得銀子,”徐衙役把酒葫蘆扔到高仲雄懷裡,伸著頸衝他“呸”了一口,輕蔑地說,“撒尿屙屎還要解褲腰帶呢!”
高仲雄的錢都讓徐衙役給騙完了,現在成日混在流民群裡,髒得像個乞丐。此刻看徐衙役這副嘴臉,又想起在丹城受過的羞辱,一時間氣血衝頭,不管不顧地衝上去,刮了徐衙役一記耳光,喊道:“事沒辦成,錢就得還我!”
徐衙役哪想高仲雄還敢打人,指著高仲雄的鼻尖,說:“欸,你這人!賤皮子還打人!”
兩個人廝打起來,徐衙役抡起水火棍照著高仲雄腰上就打,把人踹翻在地,劈頭蓋面地砸。高仲雄一介書生,又餓了幾日,腰間吃痛,不知道被打到了哪根骨頭,滾在地上抱頭躲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還喊著:“你是個人嗎?你騙我錢,你還是個人嗎?!”
邊上圍了人過來,徐衙役不敢鬧大,唯恐衙門裡查,便扔了水火棍,騎在高仲雄身上,捏著他的臉,把汗巾往他嘴裡塞,要堵他的嘴。高仲雄哭喊著掙扎,徐衙役就狠狠刮了他幾個耳光,把他刮得耳鳴眼花、嘴角淌血。
“辦案呢!”徐衙役衝四下喊,“這狗東西是丹城來的賊,上回就落在了我手裡,今日還敢來尋仇!”
高仲雄喉間逸聲,被徐衙役拽著領口往衙門裡拖。他側頰擦在地上,被石渣刮出血跡,伸著手向跟前的人求救。
徐衙役照著高仲雄的胸口腰腹又是幾腳,他們在下邊做衙役的,平素跑外勤拘傳人最有一套,收拾高仲雄一個文弱書生根本不在話下。他今天隻要把高仲雄拖進去,堵著嘴按偷盜罪給辦了,就能把人關進牢裡,到時候再跟相熟的獄卒打聲招呼,高仲雄就有的受了,能不能活過八月都要看徐衙役的心情!
這邊正鬧著,那邊周桂正陪著沈澤川從城郊的田頭回來,馬車給堵半道上了,還以為又是流民在滋事。
沈澤川沒吭聲,周桂趕緊從自己馬車上下來,提著袍子撥開人,問著:“怎麼回事?怎麼在衙門門口鬧起來了!”
徐衙役立即說:“回稟大人,捉了個賊!不肯就範,還打人呢!”
周桂這幾日被城中治安鬧得焦心,聞言皺起眉,說:“那也不能這麼辦案子,當街打人是怎麼回事?那不對啊!”他看了眼高仲雄,原本想厲聲斥責幾句,給高仲雄講講禮法道義,但又想著沈澤川的馬車還堵後邊,經不起耽擱,便說,“趕緊先把人帶進去,擦幹淨了,好好審。”
高仲雄聽聞此話,極力掙扎起來,嘔著口中的汗巾。
姚溫玉正在和沈澤川談這幾日審查胥吏的事情,車堵了半晌沒動靜。喬天涯回來掀了角簾子,跟沈澤川說:“主子,還在鬧著呢,咱們繞道吧。”
沈澤川用折扇把簾子掀高了,問:“什麼事兒?”
“說是個賊,叫衙役給當街拿了。”喬天涯微微讓開身體,“我看那手上沒繭子,像是個讀書的。”
姚溫玉如今不怎麼喜歡待在喧雜的地方,跟著他們望了過去。前面人頭湧動,什麼也看不見。
“繞道吧,”沈澤川松了簾子,“直接去周府,書齋裡邊還有人候著,酉時前得談談互市的事情。”
喬天涯吩咐車夫掉轉馬頭,正轉著車,忽然聽前邊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你們逼死我,你們要逼死我!這衙門算什麼衙門!老天爺,非叫我高仲雄淪落至此不成!”
姚溫玉驟然掀簾,對喬天涯說:“攔一下,那人是受岑愈指點過文章的高仲雄。”說罷又看向沈澤川,“當年率領三千太學雨夜斥責潘如貴的學生正是他,同知,此人可用!”
第158章 碎玉
胥吏和官員不能混為一談, 他們居於最底層, 沒有品階,不算官。但他們能寫會算, 遠比堂上的官老爹更加精通地方刑律, 因此欺壓、诓騙甚至勒索地方百姓時可以處理得不留把柄。再者受到地域限制, 相互包庇的現象也不勝枚舉。
羅牧當初下到茶州,許多事情沒有辦起來, 也有受到茶州胥吏牽制的原因。地方吏治不僅關乎官員政績, 有時還能成為推行地方政策的阻礙。
朝廷在兵敗後曾給中博下派過提刑按察使,但敦州已經失去了對其他五州的管制能力, 因此這麼幾年過去, 中博的吏治腐敗相當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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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仲雄已經被帶去看大夫了, 周桂在書齋內踱步。幕僚們都坐在隔間,靜氣凝神地等沈澤川開口。此事事關胥吏審查,衙門內現有的衙役會不會就此更換也是問題。
周桂凝重地說:“昨日還在談此事,今日就出了問題。那徐老爹是個衙役, 靠著胥吏審查一事已經貪了十幾兩銀子。衙門裡大小僚屬那麼多, 其他人若是也在裡頭謀劃生意, 那這審查出來的胥吏又有多少能夠用呢?”
姚溫玉喝了茶,落蓋時沒有說話。
這事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其中必定牽扯了周桂的幕僚。徐老爹一個衙役,敢借著審查一事大肆攬財,後邊沒人跟他通氣,他是絕對辦不起來的。
姚溫玉是沈澤川的幕僚, 他這會兒開口要求嚴辦,就有排擠周桂幕僚的嫌疑。他近來議事都穩坐在沈澤川下首,可他是後來者,論資排輩他不夠格。“璞玉元琢”的名號衝了天,隔得遠時,別人把他當作仙,落下來了,別人就把他當作活靶子。同僚攻殲是小,但若是因此成為了沈澤川與周桂兩方之間的疙瘩,那就是茨州大患。
“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沈澤川掂著折扇,坐在椅上看不出喜怒,“是誰做的,就按照章程辦了誰。審查一事關系不小,不可以杯弓蛇影傷了勤懇辦事的先生們。”
隔間的幕僚們不敢出聲,其中幾個暗自松口氣。沈澤川在茨州,還是要借著周桂的勢,因此輕拿輕放也在意料中。吏治壞了,可以辦,但此刻顯然不是好時候。若是辦狠了,順藤摸瓜牽出半個茨州衙門,胥吏僚屬的位置全部空缺出來,還怎麼辦事?
周桂倒不願意了,他說:“同知,正是因為審查一事關系不小,才更要查!不能讓人壞了衙門的風氣,往後再有人照貓畫虎,難的還是平頭百姓。”
“查自然要查,依著我的意思,要按照章程走。”沈澤川叫人沏茶,繼續說,“徐老爹已經收押,大人不放心,盡管派設信得過的人旁聽誊抄,由錦衣衛主審,今晚就能出消息。捉風捕影的事情不可信,但證據確鑿的事情也不可放,到時候是誰要壞衙門的規矩,就由誰承擔。新抄的刑律不是才張貼出去嗎?這事來得好,大人升堂設庭,就當著茨州百姓的面審,越是渾濁的水,越是要篩清澈了。但案子辦完,也絕不能聽風就是雨,累及無辜的事情衙門不做。”
周桂說:“此事要引以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