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馳野抬起手掌,落在了腰側。
他們兩個人對峙著,在猛撲撕烏鴉的剎那間,雷驚蟄遽然用腳顛起刀,甩掉了刀鞘。他一個前滾翻,緊接著雙腿爆發出強勁的力道,整個身體都隨之彈起,刀已經劈向了蕭馳野的門面。刀鋒悍然相撞,在巨力抵抗間擦出火花。
數日的酷熱在風裡消散,白天還晴空萬裡,此刻已經陰雲密布。幾點豆大的雨滴砸了下來,跟著暴雨忽至,像是不耐暑熱的老天爺衝刷著髒兮兮的天地。
歷熊跟丟了雷驚蟄,他繞了許久,終於在雨裡聽到了細微的打鬥聲。他用力地撥開枝葉,踩著泥水追了過去。他滾出來的那一刻,正與持著刀的禁軍對面。他手無寸鐵,眼看雨簾外的雷驚蟄落於下風,情急間大喝一聲,竟然轉身抱住碗口粗的禿頭死樹,抡了起來。
“大哥!”歷熊像是蠻撞的猛牛,力大無窮,把這一面的禁軍衝得七零八落。
蕭馳野豈料歷熊有這樣的力氣,被那揮來的樹晃開了身體。雷驚蟄已經中了刀,見機馬上退到歷熊身邊。歷熊天生異力,比蕭馳野還要駭人。他抡著樹,擋著那些刀劍,喊道:“哥!我背你!”
雷驚蟄跳上了歷熊的背,歷熊抵著樹,大吼一聲,直直地撞開豁口。他根本不怕刀劍,也不怕蕭馳野,初生牛犢都是這樣的脾性,他眼裡隻有大哥雷驚蟄!手臂上挨了刀子,歷熊也不覺得疼,他踹翻前方的人牆,頂著暴雨背著雷驚蟄狂奔起來。
雷驚蟄淌著血,染紅了歷熊的背。
歷熊擦抹著臉,哭道:“哥!你不要死!”
雷驚蟄不是認命的人,他在端州朱氏那裡待得不痛快,親爹負了他娘,他便給自己改了姓,從此叫做雷驚蟄。他在洛山時幾次遇險,都能等來轉機。可是蕭馳野就像是這夜突如其來雨,是他意料之外的絕境。他覺得自己氣數不該絕,但是無法控制地看著局面傾斜。
“他媽的……”雷驚蟄捂著傷口,說,“你閉嘴!”
歷熊聽著背後的馬蹄聲,咬緊牙仰面飛奔。他跑得快,這小子真奇了,普通馬匹都追不上他。然而蕭馳野的浪淘雪襟本就不同尋常,眨眼間已經撵到了兩人身後。
歷熊拼盡了全力,在跳躍過溪面時突然抽了筋。他還在長個子,當下沒踩穩,摔在了地上,一邊疼得抽氣,一邊拖起雷驚蟄,還要背著雷驚蟄跑。
“蕭馳野!”雷驚蟄心知跑不掉了,他說,“你若肯刀下留人,洛山群匪就能歸到你的麾下!我餘威尚存,還有用處!”
蕭馳野甩掉狼戾刀上的血珠,浪淘雪襟踏了兩步,猛地奔來。
雷驚蟄擰過歷熊的臉,在劇烈喘息間聲音已經變了調,他不想死,捏著歷熊的手指緊攥,他說:“熊崽,殺了他,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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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熊蹭掉臉上的雨水,瘸著條腿,張開雙臂,穩著下盤,竟然真的想要掀翻浪淘雪襟。他結實的身軀發著抖,看著蕭馳野,長喝一聲,衝了過去。他抱住浪淘雪襟的脖頸,讓浪淘雪襟嘶鳴起來,他不會太多的招式,腳下一晃,分明是邊沙部摔跤時的技巧,把浪淘雪襟摔翻在泥水裡。
蕭馳野一把攥起歷熊的衣領,歷熊單腳著地,臉龐還很青澀,他掙扎著,捶打著蕭馳野的手臂,喊道:“哥,快跑!”
蕭馳野拖著歷熊,看雷驚蟄滾下泥坡。他卻沒有追,歷熊還要用牙咬,蕭馳野擰著他的後領,把他的面頰直接掼在地面,讓他口鼻都悶進了泥窪裡,嗆得整個人都在劇烈掙扎。
“綁了他。”
歷熊聽著蕭馳野對後來的禁軍說道,接著就被刀背砸昏了。
暴雨沒下多久就停了,澹臺虎從後策馬趕到。蕭馳野正在給浪淘雪襟擦拭身上的泥,見他來了,單手撤了擦拭的半臂布套,衝澹臺虎招手。
“主子,”澹臺虎說,“我馬上率人從東南側包過來,他跑不遠的。”
蕭馳野卻問他:“林子裡的土匪都逮著了麼?”
澹臺虎以為蕭馳野要清點人,準備回身叫下屬拿冊子,誰知蕭馳野擦著手指上的泥,說:“逮著了就行,不必給我看了,準備一下,咱們回城。”
澹臺虎一愣,看蕭馳野已經抬起了馬鞍,給浪淘雪襟戴,跟著走了幾步,說:“主子,就這樣放了他,不就是放虎歸山嗎?”
蕭馳野擦著馬鞍上的泥,說:“我不僅要放了他,我還要大張旗鼓地送他。你讓幾隊兄弟跟著他,他被捅穿了,路上別讓他死,一直把他送到敦州境內,其他事情,就不必管了。”
澹臺虎稍動腦子就明白了,他咧嘴一笑,說:“那我去,主子,我帶幾十個兄弟,三日以內必定把他護送回敦州。”
蕭馳野冷眼看著雷驚蟄逃遁的方向,猛又湿漉漉地落回他的肩膀,梳理著沾著血跡的羽毛。他用給浪淘雪襟擦泥的帕子,再給猛擦腳爪,說:“抬好了,我給你擦幹淨,不然回去見了蘭舟,你踩他一肩膀的泥,袍子得我洗。”
第116章 晨陽
蕭馳野說三日必回, 就是三日必回。他深夜趕回茨州城下, 城門早已打開,火把把城牆上下照得明亮, 禁軍壓著俘虜列隊而入。周桂把茨州南側的牢獄騰給了禁軍安放這些土匪, 迎接蕭馳野, 說:“侯爺辛苦!將士們剿匪勞累,我已著人備好了飯菜, 還請諸位移步。”
蕭馳野下馬, 說:“大人有心了。”
周桂隨著蕭馳野一起往裡走,紅光滿面地說:“看澹臺將軍的軍報, 群匪已經在東邊受俘, 被徹底打散了。侯爺親自去追的雷驚蟄, 這實在是……實在是好啊!”
蕭馳野已經看見了沈澤川,沈澤也看見了蕭馳野。幾個近衛跟在沈澤川的後面,喬天涯提著燈籠,顯然是等待已久。他嘴裡還答著周桂的話, 說:“有關雷驚蟄的事情, 明早我還要與大人在書齋詳談。”
周桂以為蕭馳野是跑累了, 連忙頷首說“好”。孔嶺比他通透些,雖然不習慣,卻也知道礙著人家的事兒了,於是隨便尋了個借口,引著周桂離開了。
晨陽上前牽馬,後邊的近衛一起單膝跪地, 說道:“恭喜主子凱旋!”
蕭馳野解掉了臂縛和霸王弓,說:“起來吧。等了多久了?”
沈澤川從喬天涯手裡拿過燈籠,轉身和蕭馳野一起走在街上,說:“一會兒。”
蕭馳野垂指,又把燈籠從沈澤川手裡提到自己的手上,沈澤川把他才解下來的臂縛拿到手上翻看。
蕭馳野見狀,說:“這臂縛是幾年前的舊物了,鐵是離北打的,上邊的皮繩還是阒都給八大營直供的東西。上回在這裡拉霸王弓時已經磨裂了,回離北前我想法子換一換。”
臂縛上捆綁用的皮繩確實已經磨裂了,沈澤川鉤了幾下,對喬天涯說:“先帶過去擱著。”
蕭馳野看兩個人走的方向不對,不禁回頭眺了眼周府的位置,又看向沈澤川,說:“咱們搬出來了?”
“當然得搬出來,”沈澤川抬步上階,“一直住在周桂府裡也不方便,他年初才添了孫子,一家人都擠在兩個院子裡,委屈了。我前些日子讓人打聽著消息,正好看中了這邊的一套宅子。”
他說話間兩人已經進了寬巷,石板路直通向大門。蕭馳野打量著,說:“挨著主街,距離周桂那裡也近,平時商議事情方便,位置挑得好。”
“有個缺點,”沈澤川帶著蕭馳野跨入門,說,“太大了,咱們的人零零星星加起來,也住不滿這幾個院子。”
蕭馳野看到宅子前設有上馬臺,青磚疊壘。木雕門柱粗獷,花紋沒有阒都、厥西那邊的精細,有點離北和邊沙的意思。五進院子對於他們兩個人而言確實大了,齊惠連還做東宮太傅時御賜的宅子跟這個差不多大,就是添了僕從也住不滿,何況他們兩人沒有子嗣,也沒有妾室。石壁看著有些年歲,但是重檐做得氣勢遒勁,不擋光,是蕭馳野喜歡的樣子。
“不礙事,”蕭馳野入了門,就牽了沈澤川,“讓師父住一院,你我一院,他們兄弟幾個一院,後頭再有人進來,按照身份分下去,等到七老八十,總能見到添滿的那一天。”
“後院得空,”沈澤川說,“後置院和耳房卻都要添人,這些院子都相互通著,不留人看顧不行,他們輪班的時候要麻煩些。”
他們兩個人在前頭商議著日後該添置些什麼東西,後頭的丁桃就在本子上記著路,小聲說:“這宅子雖然沒咱們在阒都的王府大,但是忒繞了,我要是住後頭,光是認路就要小半個月。”
“不讓你單出任務,都有骨津帶著,怕什麼?”喬天涯說,“這宅子不便宜,我主子眼睛都沒眨,財大氣粗啊。”
丁桃一臉憂傷,又寫了幾筆,說:“你不懂,就是有津哥帶著,才會迷路。唉,津哥真奇怪,在軍裡做斥候,在外頭查事情,把那些陌生的地方認得清清楚楚,一回咱們自己家就不行,十有八九都要拐錯院子。他在離北家裡的時候,經常繞到別處去。我給你講,那院子裡有個叫翠蘭的姐姐,世子妃跟前的侍女,可溫柔了,每回津哥繞錯路,都是她給帶回來的,還給我糖吃,反正……唔噶森麼!”
骨津單臂夾著丁桃,把他的嘴塞了個嚴實,看喬天涯幾眼,說:“非禮勿聽。”
“我還沒聽出哪兒‘非禮’呢,”喬天涯面露詫異,小聲鼓掌,“你倒是自己把自己給一錘釘死了。”
“……這邊種竹子難活,過幾日我再找找別的。”蕭馳野說著回頭,衝他們幾個說,“今晚哪個守夜?”
晨陽一直心事沉沉,聞言說:“我一個人守,這幾日都是他們幾個在輪班。”
蕭馳野知道晨陽這是要跟自己稟報事情,便頷了首,沒再多問。他一進城看見晨陽迎接自己時的神情,就明白有事。回到院子時熱水都備好了,蕭馳野去沐浴的空隙,沈澤川就叫人熱飯。
天氣熱,正屋的門向兩側推開,隻垂了擋蚊蟲的竹簾。窗紗都是新換的,廊下擱著一壇胖肚銅缸,納著兩條清水紅鯉,浮著三四朵青荷,院內栽著幾株綠植,襯著屋內漏出來的暖光,簇擁著呆坐的晨陽。
晨陽穿的是舊袍子,他們一路趕過來衣裳都磨得不像樣子,沈澤川請周桂的大夫人找裁縫挨個給他們量了,再等段日子就都能換新衣服了。
晨陽和朝暉一個年紀,但是朝暉已經成家立業了,他還是個近衛統領,一直跟兄弟們住在一塊,看起來最講究,實際上也糙。他這會兒坐在屋檐下,被蚊子叮了好幾口,心裡卻七上八下,還在斟酌著一會兒怎麼和蕭馳野匯報。
竹簾半開,沈澤川已經換了家裡穿的常服。他對晨陽說:“晚上一直守在城門口,坐這兒還要喂蚊子,先進來跟策安一道把晚飯用了。”
晨陽起身應了,跟著進去。
蕭馳野還沒出來,飯菜很簡單,他們很少用大魚大肉。如今紀綱回來了,把伙食看得緊,該用什麼補什麼都按照在昭罪寺裡跟齊惠連定的菜譜來。他們幾個近衛都愛喝酒,紀綱以前也愛喝,做的下酒菜都是一絕。
晨陽跪坐在席子上,侍女往他跟前的小幾上擺放飯菜。
屋內很安靜,晨陽垂頭坐著,聽著人都退了出去。沈澤川坐在上邊,倒沒有晨陽那麼拘謹。他穿著的白寬袍在行動間露出了手腕,那因為容貌帶來的精致散了幾分,反倒有些令人放松的不拘小節。
兩個人若是處久了,興許會不自覺地被對方影響。
晨陽覺得沈澤川這個時候,有些蕭馳野安靜時的感覺,都有逐漸使人安心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