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背部被蝕爛了,嚴重的地方已經刮掉了,纏著紗布的地方仍然能看見滲出來的血。
“我中了一箭,卻逃脫了。我原本以為是悍蛇部的人,所以帶著剩餘兩百弟兄繞開了悍蛇部出沒的草場,從圖達龍旗的沼澤地往回走,誰知當夜就在圖達龍旗再次遭遇了伏擊。”骨津把衣衫再拉起來,他系著扣,說,“公子,我是斥候出身,能被王爺選入近衛,靠的就是一雙眼睛和一對耳朵。這些年在阒都待得雖然不如從前,但在主子提點以後,也不敢再大意,尤其是在戰場上,更是謹慎。那夜我的行軍路線都是直接下達,沒有和任何人商討,卻兩次被伏擊,所以我開始懷疑隊伍裡有悍蛇部的眼線。”
“第二次脫逃的路上我發現箭上有蛇毒,這毒從前丁桃在鋼針上塗過,是鴻雁西山脈的東西。我當時背上爛得厲害,又在沼澤地裡被追得緊,挨了些毒蟲的咬,沒扛住,天亮時就起了燒。”
骨津說到這裡又停了。
他把話說得很沉悶,屢次停下來,像是在反復確認,以防自己說錯一個字,他知道接下來的話意味著什麼。
“我們的馬都溺在了沼澤裡,我走不了了。從圖達龍旗往南走十幾裡就是離北鐵騎的常駐營,奇怪的是那日沒有人巡防,我讓親信小將先行往回趕,在原地等候援兵。結果從黃昏等到次日天亮,都沒有人來。我擔心眼線會借此進入常駐營,所以硬撐著往回趕。我九死一生地回到營地,卻被卸刀扣押,在關押邊沙俘虜的牢棚裡待了一宿,第二日被押入前帳,由常駐營的將領郭韋禮主審。”
骨津略掉了受審詳情,他也不願意回想,那對於他而言不是身體上的疼痛,而是某種念想的坍塌。
他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他們說我私通悍蛇部,讓那夜圖達龍旗更東邊的先鋒隊全軍覆沒,並且剝奪我軍中品階,要我交代是否受人指示。我沒做過的事情,我認不了,我質問常駐營為什麼前後兩次忽略我的求援軍報,他們聲稱沒有收到。按照軍律,我要經過三將會審,再由現任統帥親自畫鉤才能斬,但是郭韋禮一口咬死世子重傷未愈,他們有代行之權,若非晨陽當日正好趕到,我已經見不到公子了。”
沈澤川用銀針挑掉了燭芯,那火光滅了一團。他盯著那狀若垂淚的燭,在頃刻間已經閃過了無數念頭。他甚至不用晨陽和骨津提醒,也記得在兵部任書裡,這個郭韋禮是蕭既明一手提拔起來的人。
* * *
蕭馳野沿著雷驚蟄留下的痕跡,一路追到了舊營地的北方。他下馬抓了把土,看向前方,微斂起了雙眼。
澹臺虎眺望山巒,說:“繼續往北就要踩著離北的邊線,他們不敢往那頭去,隻能分而逃竄。主子,我懷疑他在遛人,這樣追太吃力了。”
“他確實在遛人,”蕭馳野松開手指,“又是小股流竄,用大網自然兜不住,但是我們就此分散反而會落入對方的陷阱。他不肯跟我正面打,就是因為吃不住禁軍的衝力,擔心自己的人被打散了心。他們熟悉這片地方,所以千方百計地想要引誘我們也分散成股,好逐一攻破。”
“我們沒有足夠的騎兵,”澹臺虎審視地形,“這狗賊也太狡猾了!”
“不忙。”蕭馳野站起身。
猛巡視而歸,落在了蕭馳野的肩頭,跟著蕭馳野一起立在夜風裡。風簌簌地吹動了草叢,迎面散開了幾縷柳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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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兵之中,惟火最烈①。”蕭馳野再次上馬,“我要一把火燒得他無處可藏。”
澹臺虎跟著上馬,說:“但是此地多樹木,若是燒起來,火勢隻怕會蔓延到離北草場。”
蕭馳野在馬上笑出聲,對著澹臺虎道:“我不是讓你燒這裡。走,去沿途大小村鎮,讓他們張貼告示,但凡窩藏匪盜者,一律馬前斬。但若是通報禁軍,就依照人頭稱量銅錢,有多少,我賞多少。還要告訴他們,茨州馬上要頒布徵兵告示,去了別的沒有,一日三餐都能供應,其中以得過禁軍賞錢者優先。雷驚蟄既然不願意被我們找出來,那我就要他自己撞出來。”
澹臺虎猶豫再三,還是說:“可咱們不是沒錢了嗎……”
“回去如數報給蘭舟,”蕭馳野策馬,又勒馬回頭,說,“二公子幾把銅錢都掏不起了麼?”
澹臺虎神色訕訕。
蕭馳野轉了轉扳指,神情冷酷地說:“噢。”
作者有話要說:①《紀效新書》
三章合一了。
說一下糧食,在這裡1石≈90kg。阒都有特供糧倉,糧價一般不會劇烈浮動,官員有月入補貼,厥西的物價相對較高。1.6萬石大概能夠讓2萬禁軍吃兩個半月,但是這是建立在禁軍沒有騎兵、不會來回奔波、沒有戰事的前提下,我粗略算的,當然也可能沒有算對orz
第114章 火勢
雷驚蟄端著碗蹲在豬圈邊, 他餓了一日, 把這些來之不易的苞谷面全部塞進了口中,再狠狠地吞咽下去。他身邊還蹲著個下屬, 是個跟丁桃差不多年紀的小鬼頭, 卻壯得像頭牛犢, 吃飯跟雷驚蟄一樣兇狠。
廚房敞開的窗口探出個人頭,用炒勺敲著鍋沿, 喊道:“還剩點湯水, 吃不吃?吃就麻溜地來接!”
“吃吃吃!”歷熊嘴裡的苞谷面還沒有咽下去,就趕忙起身往窗邊跑, 一邊用手背抹著嘴, 一邊把碗伸到鍋旁邊, 眼睛就沒離開過那清湯寡水。
“食量這麼大,”廚子刮著鍋底,“讓你哥踏實地找個活兒做,也不至於餓成這個樣子!”
“我哥是要做大事的!”歷熊看那湯水要從邊緣漏, 就用手指抹了一圈, 擱進嘴裡吮幹淨了。
廚子也是個壯漢, 扯了圍裙抹著額頭上的汗,看歷熊虎頭虎腦的,就順手也給他擦了擦,嫌棄道:“臉黑得跟鍋底似的,家裡頭也沒個人照顧。欸,你整日忙什麼呢?給孩子也拾掇拾掇嘛!”
雷驚蟄對廚子露了個憨厚的笑容, 嘴裡還嚼著鹹菜。歷熊小跑過來,獻寶似的把湯水倒雷驚蟄碗裡,殷勤地說:“哥,你吃!”
“乖崽!”雷驚蟄也不客氣,仰頭就一口氣喝掉了。他喝完就看頭頂的太陽,被曬得流汗。他擠著刺痛的眼睛,挪了下腳,低罵了聲:“幹他老母!”
“幹他老母。”歷熊有樣學樣,起身給雷驚蟄擋陽光。
雷驚蟄的胳膊撐上膝頭,問:“外邊什麼樣?”
歷熊伸長脖子望了一圈,小聲說:“還在查呢!”
雷驚蟄面露煩躁,他垂下頭,脖子後邊露出個蠍子刺青,正淌著汗。他逃離茨州後就散了人,隻帶著個自己養大的傻小子混到了官道沿途的鎮子裡,坐看禁軍被遛得幾頭跑,就等著蕭馳野耐心不足,散了兵馬來追自己。誰知蕭馳野半點不躁,反倒沿路放了這把火,燒得各處人心惶惶。
“哥,禁軍的賞錢那麼少,”歷熊納悶道,“都不夠兄弟們吃酒用,怎麼還那麼多人去啊!”
“就是因為少,”雷驚蟄汗涔涔的眉毛下邊是雙極亮的眼睛,他說,“這人開的價格正好。”
蕭馳野若是把賞錢直接劃到幾兩銀子的價格,平民百姓就未必肯替他當這雙眼睛。中博近年多災,土匪霸道,價格越高,說明越不好幹,是保不齊就會丟性命的事情,但是幾把銅錢就值了。隻要發現流匪的蹤跡,跟禁軍通報一聲,這事就幹得沒人知道。幾把銅錢麼,轉頭花掉了也正常,就是這群土匪回頭尋仇,也找不到人。
“那咱們怎麼辦啊?”歷熊被曬得渾身是汗,他看向雷驚蟄,“哥,要不就他娘的幹!他才兩萬人。”
雷驚蟄也焦躁,他對蕭馳野的意圖再清楚不過,蕭馳野就是要逼著他們躁動,再也藏不下去。但是他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帶著的這些人,全部都是在東邊兩州跟烏合之眾打出來的,沒受過正規軍那樣的訓練,一旦拋棄了現有的優勢,對上裝備精良的禁軍就要頭破血流。然而再藏著也不是辦法,雷驚蟄能藏得住,那些平素吆五喝六慣了的下屬能忍得住麼?
雷驚蟄流著汗,盯著腳下的土糞,說:“這人有點陰,不會順著那套仁義道德跟我玩兒。我看他根本沒有往北邊設防,就是要把我們擠過去。他明知北邊是離北,賭的就是我們不敢去。”
可他媽!
雷驚蟄憋屈地啐了口唾沫,
他還真不敢去!
“再等一夜,”雷驚蟄忽地站起身,說,“去,跟六耳說,讓他今晚就通知還在鎮中的兄弟,形勢不對我們就走,大不了先撤回洛山,我有的是精力跟蕭馳野耗!”
* * *
蕭馳野在吃飯,他幾個饅頭下去,配的也是鹹菜。人坐在拴馬的木樁上,看士兵給前來報信的百姓發兌換銅錢的條子。
“主子,”澹臺虎走過來,說,“他也真行,把人散得到處都是,這怎麼調令?總不能挨個敲門啊。”
“他做匪頭子的,自然有他的辦法。”蕭馳野說著搔了搔肩膀上的猛,“離北養的海東青也能速傳軍情。”
“人逮了不少,”澹臺虎說,“咱們怎麼處置?”
蕭馳野說:“殺了。”
澹臺虎轉身看了那頭,又看向蕭馳野,小聲說:“可我聽說裡邊有些是好人家的兒郎,全殺了?”
蕭馳野看向澹臺虎,說:“他們既然去了洛山,投身在雷驚蟄的麾下,就早該想到有這麼一天。我是來剿匪的,沒道理對敵軍仁慈。況且我問你,人都生著一張嘴,個個都說自己是好人家出身,你哪個信,哪個又不信?”
澹臺虎沉默不語。
蕭馳野站起身,看猛飛離,說:“我知道你是想起了邊沙騎兵,但是老虎,仁義別用錯了地方。你入伍的時間久了,這些話原本不需要我特地來講,你自個兒想不明白麼?”
澹臺虎垂首要跪。
“站著吧,”蕭馳野拍了把他的肩膀,“你現在是帶兵的將領,不是燈州門口站守城門的小旗,別把自己放錯了地方。”
蕭馳野很大方,但他也相當苛刻。身邊的近衛都很懂進退,上回晨陽坐視不理,他都能讓晨陽比挨了鞭子還難受。然而近衛和將領是兩碼事,蕭馳野為什麼不讓晨陽來帶兵?明明蕭既明身邊的朝暉就是猛將,他顯然是有別的思量。
蕭馳野沒有發怒,也沒有變色,但是澹臺虎已經露出了愧色。他們誰也摸不清蕭馳野真正的喜怒,可在這樣輕松的語氣裡,他就已經開始自省。
第115章 氣數
禁軍的刀子一輪一輪地逼過去, 腳底下的泥土都被血濺得潮湿, 還沒死的土匪被摁在地上,聽著那慘叫不絕, 連褲子都尿湿了。他後頸上壓著刀背, 口鼻上蹭得都是血水, 嗆得自己涕泗橫流,惶恐地說著:“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雷驚蟄生性多疑, 在洛山時就行蹤隱秘, 除了身邊的親信,沒人知道他確切的藏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