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修卓推開薛修易,說:“這些人都有戶籍憑證,雖然出身青樓,卻都是清白的。同知今夜辦的是軍糧案,與他們無關,何必再三糾纏?”
“清不清白得到詔獄走一趟才能知道,”沈澤川回眸,說,“把這些人全部帶走。”
一眾人抱身大哭,喬天涯率先拖人,那些男孩兒都讓薛修卓教得好似名門子弟,哪比得過錦衣衛,一時間哭喊更甚。薛修易怕得兩股戰戰,還想居中說些緩和的話,甚至抬出了蕭馳野。
“大、大人!”薛修易撐著身,艱難地說,“這案子既然事關離北,不如再、再問問侯爺的意思……若真有事,您盡管把薛修卓帶走!”
薛修卓猛地上前幾步,攔住喬天涯,喝道:“錦衣衛辦案也要走流程!沈同知,拿我的人可以,但我要見刑部的緝拿文書!”
“帶走!”沈澤川扶刀相抵,逼得薛修卓退後一步,他說,“你要緝拿文書,明早你要多少我給多少!”
“沈澤川!”薛修卓陡然甩袖,“你公報私仇,我要參你!”
“那你今夜就上奏彈劾!”沈澤川語調轉冷,“這批人落在我手裡,我一日不見先生,就一日殺一個!你猜我幾時能殺到你的寶貝學生?”
“你敢!”薛修卓驟然震怒,眼見喬天涯已經拖走了人,那頭哭喊悽厲,他一把拉住喬天涯的手臂,說,“你們為虎作伥,恣意捉拿無辜百姓,還辦什麼案?住手!”
“你再敢阻攔,我現在就動手!”沈澤川拇指抵出鋒芒。
薛修易見他倆人爭執,又見沈澤川有拔刀之勢,不禁肝膽俱裂,竟然生生嚇昏了過去。周圍的僕從喊著“大爺”匆忙來扶,薛修卓被錦衣衛架拖向後,眼睜睜地看著錦衣衛把學生們全部押上了車。
“沈澤川!”薛修卓扶著阻攔他的手臂,從容皆無,眼中通紅,恨道,“你敢殺他,你敢殺他?!你這暴虐之徒!你不配做先生的學生!”
沈澤川翻身上馬,把薛修卓的喊罵聲都拋在了身後。
* * *
離北戰事密集,邊郡也並非一潭死水。
陸廣白歸營休息,還沒有下馬,就見副將匆忙趕來,他問:“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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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將面色不佳,低聲說:“將軍,阒都派的監軍太監來了,還帶來了今年的軍糧。”
陸廣白沉默片刻,下馬摘了頭盔,掀簾入帳。內設高位上正坐著個太監,身穿蟒紋曳撤,頭戴一頂煙墩帽。他看見陸廣白進來,也不起身行禮。
陸廣白擱了長槍,說:“公公一路奔波,怎麼不去休息?我命人收拾了帳篷。”
迎喜是才升官的太監,在宮裡頭有人,也知道主子們對邊郡陸家素來沒有好臉,所以對陸廣白很是輕賤,聞言一哂,說:“這裡荒蕪貧瘠,都是些粗手粗腳的蠢物,哪懂得伺候人?將軍不必麻煩,咱家已經看過了,那帳篷又黑又髒,住不得的。我讓人八百裡加急,趕去蒼郡收購木材,打算在這裡蓋處別院——我還要住半年呢!”
陸廣白不善言辭,知道監軍的太監素來都是這個金貴樣兒,也懶得搭話。他解著臂縛,那鐵皮一拆,汙血就淌在地上。迎喜見狀掩鼻驚恐,說:“怎麼都爛成這樣了!”
副將拖著箱子,要給陸廣白包扎,一看那傷口,也說:“將軍,這都磨爛了!得找軍醫來瞧瞧。”
陸廣白示意他閉嘴,從腿側摸出匕首,一邊往傷口上澆著酒,一邊就著燭火把匕首燒燙。副將趕忙給他扶著袖子,迎喜哪見過這樣的狠人,聽著那剜爛肉的聲音,手腳發涼。陸廣白灑了藥,叫副將給他纏上。
“騎兵難纏,我們沒有調令也不能追出劃定的範圍,來回消磨作戰的時候自然顧不上這些。”陸廣白收拾完傷,撐著膝看著迎喜,問,“公公帶著軍糧來的嗎?”
迎喜忍著惡心點頭。
陸廣白便起身,說:“我去看看。”
說罷就帶著副將出了帳,往糧草處走。押運糧草的人已經撤了,陸廣白鑽進倉廪,解開麻袋,看見其中的糧,卻皺了眉。他伸手抓了一把,全部都是潮米霉面。
“將軍,”副將說,“這次送來的不僅是潮米霉面,數量也少。我們邊郡兩萬人,每日出兵遊擊,跑得多,吃得自然也多,跟其他四郡守備軍不能比。這點糧,連秋天也撐不到!”
陸廣白滿是傷痕的手掌松開這些糧,說:“海閣老歷來關照我們,去年的軍餉也撥得快。這次給的少,有理由吧?”
副將胸口起伏,幾度開口,又憋了回去。
陸廣白說:“有話就說,這是幹什麼,誰堵著你的嘴了?”
“將軍!”副將不忿,上前抓著那些糧,情緒一湧,帶著哭腔說,“給的少嘛!為什麼?還不是急著調給離北鐵騎!真他媽的!離北鐵騎是好兒郎,我們邊郡守備軍就是賤種!從前他們就愛捧高踩低,處處糟蹋你!可這是打仗啊!都是玩命的事情,憑什麼厚此薄彼?!我們邊郡怎麼了!窮成這個樣子,還要四處克扣!我問他們押運糧食的人,秋天怎麼辦,他們說朝廷叫我們自己看著辦!看著辦,操他祖宗的看著辦!”
副將捏緊拳頭。
“啟東軍糧減半,補給離北,可別的郡不打仗啊!他們還有軍田能吃,我們隻能喝西北風!秋天一到,邊沙十二部的馬就養膘了,到時候更難打!就憑這些糧,我們——”
“別說了!”陸廣白喝止副將,在昏暗裡站了許久,最終看向外邊的星空,澀聲說,“……我來想辦法吧。”
邊郡的狼煙臺沉寂在連綿的山巒間,夜色像是倒灌的汙水,把這個豁口堵得看不見天光。陸廣白沒有其餘三將的威名,他就像是這大漠邊緣的一塊頑石,承載著三方的擠壓,那原本圓潤的身軀逐漸被磨出了突兀的稜角。他們陸家死了許多人,隻剩他繼承陸平煙的長槍。
他這樣地愚鈍,又這樣地不討人喜歡。他成名很晚,沒有蕭既明和戚竹音那樣的天賦,他是陸平煙最笨的小兒子。可是就是這樣的他,在陸平煙退後撐起了邊郡,牢牢掐住了邊沙騎兵想要突進的咽喉。他沒有師父,他是跟著陸平煙在黃沙裡滾出來的將軍。他待人誠懇……他傷痕累累。
這一夜陸廣白沒有睡,他抱著槍坐在營地前的土坡上,想不到能夠解決軍糧的辦法。戚竹音管轄五郡,這些年把自己的私房錢都掏空了來接濟他們,他不能次次都向戚竹音伸手。家裡頭的老爹還在病中,他也不能再請陸平煙拖著病體去四處借錢。
副將起夜時看見陸廣白孤寂的背影,想要去喚他休息。可是人還沒有走近,就看見陸廣白彎腰,伸手摸到腳下的土地,久久沒有抬頭。
第94章 狂瀾
魏懷古下獄經審, 厥西布政司楊誠也由錦衣衛緝拿到了詔獄。這是天琛一年的大案, 滿朝文武都在矚目。沈澤川動作很快,順著楊所呈供詞, 查到魏懷古從鹹德四年開始就在倒賣軍糧。
魏懷古借著戶部尚書一職, 在每次督辦軍糧時, 都會從楊誠手中收購軍糧,再高價倒賣給奚鴻軒。奚鴻軒把這些軍糧通過水、旱兩路分別發往中博六州和虛海賺取暴利, 以此把田稅分攤在厥西十三城的民田裡, 由下邊的平頭百姓承擔。
“你既然已經做了這麼久,怎麼隻有這次良心發現, 想要通過驛報告發魏懷古?”沈澤川查看著楊誠的供詞。
楊誠落在詔獄裡幾日, 垂頭說:“這次是霉物填充, 跟以往不一樣。離北要打仗,這糧送過去就是害死邊關將士的毒物,我害怕離北世子真的出事。
”
桌案左右沒有旁人,蕭馳野坐在陰影裡, 冷不丁地說:“你就這麼確定這些糧食能夠送到世子的嘴裡?”
楊誠不安地挪動手臂, 嘴唇發白, 說:“就是害怕,我雖然圖財,卻不想害命。”
“你不要害怕,”沈澤川看蕭馳野一眼,對楊誠放緩語氣,“這裡雖然是詔獄, 卻是由皇上親自督審的案子。你有什麼話,皆可以在這裡說。”
他們兩個人反差鮮明,楊誠吞咽著唾液,在這徹夜不休的審問裡已經有些恍惚,他念著:“我不知道的,我不——”
“你不知道什麼?”沈澤川溫和地問道。
“我不知道離北世子真的會出事……”楊誠說著哽咽起來,“我不知道……我擔心離北鐵騎因此兵敗,讓邊沙騎兵再次攻進來。”
蕭馳野微微俯身,身軀猶如隻惡獸,陰影遮蓋住了楊誠的臉。他寒聲說:“你也知道這批軍糧能讓離北鐵騎兵敗,可是你仍然把它們封裝上了馬車,你該死。”
楊誠在蕭馳野的目光裡發怵,他喉間堵塞,含糊不清地哭道:“侯爺……我認罪,我、我該死……”
“你不會死的,”沈澤川面如冠玉,上挑的含情眼裡皆是慈悲,他說,“這案子的主犯是魏懷古,他借著職務之便脅迫你,你也是沒法子了。這些苦衷,我明白,侯爺也明白。楊誠,你在永宜年間入仕,在厥西做了半輩子的官,當上了參議,是阒都都察評出來的朝廷幹將。如今江/青山離開了厥西,要調去中博當大吏,厥西布政使的位置空懸,按照年齡和資歷,吏部參酌人選的時候首推的就是你。你看,你本該前途似錦,僅僅為了那點錢財斷送前途,不值得。”
楊誠佝偻著身軀啜泣。
“我聽說你早年出身白馬州,家裡窮苦,六歲沒了爹,兄弟姐妹都是靠你娘一個人拉扯大的。她把你們兄弟幾個送入學堂,含辛茹苦地度過了大半輩子,終於等到你做官建府,你卻犯下這樣的大錯。”沈澤川格外憐憫,說,“今後留她孤苦伶仃的一個人,還要因為這案子受人唾罵,你怎麼這樣狠心?”
楊誠忍不住放聲大哭,他本就是讀書人,知道禮義廉恥,在家時侍奉老母最為孝順。他雙手掩面,哭道:“我犯下這樣豬狗不如的大錯,沒臉再見她老人家!”
“這案子還沒結,斬不斬還有待商榷。”蕭馳野扔了供詞,睨著他,“你既然還知道羞恥,便不算泯滅良知。接下來我問你的話,一概不會錄入供詞裡,你若是如實回答,我就想盡法子保你一命,讓你的老母能夠安度晚年。但你若是膽敢敷衍搪塞,我立刻著人在端成門下把你斬首示眾。你一封驛報捅了魏懷古,砸了許多人的金飯碗,你是這生意裡邊的人,你最明白那些孤兒寡母會有什麼下場。沒有我蕭策安作保,你一門老小的性命就危在旦夕。”
楊誠哭了半晌,待到他停下時,沈澤川親自給他端了一杯熱茶。他倉促地抹淚,連連道謝,雙手捧著茶又沉默許久,說:“侯爺肯保我……就是對我的再造之恩。我不敢奢求再入仕途,隻想求個流放。這案子牽扯甚廣,不是一時半刻能夠講明白的事情,我慢慢與侯爺說。”
“大周自從鹹德元年開始,國庫就消耗甚巨。戶部的賬都是糊塗賬,花思謙身為內閣元輔,聯合潘如貴批了許多靡費公帑的工程,好比琴州的琳琅園,大多都不是要真正建成型的,這些園子僅僅是為了有個由頭經過內閣審批,大家一起套出國庫裡的銀子。這都是行內皆知的事情,官商勾結,銀子真的就像是流水一樣地到了這些人的口袋裡。”
“鹹德四年是魏懷古帶著我下水,我實話實說,侯爺,我知道這錢不該碰,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們地方官入都,潘、花雙黨輪流上門要冰敬,那幾年流傳最廣的酌銀升官你也一定聽說過。世家有世家的體面,真正被這些冰敬、炭敬耽擱的都是我這樣的寒門官員。沒錢就入不了中樞,沒錢就沒有差事可辦。”
“那年厥西遇著蝗災,十三城顆粒無收,是江/青山一力擔責,保下我們,強行打開商倉為厥西的百姓放了賑濟糧,這才沒有鬧出飢荒。江/青山也因為此事,成了厥西巨賈們的眼中釘,那時候阒都也知道的,賭債的人都追到了他府中,他母親那個年紀,還要織布還債。但是他還的是什麼債,我們都心知肚明,他是在為朝廷還債。可是有一件事,別人不知道,我們厥西布政司最清楚,就是中博兵敗太及時了。”
“我為什麼這樣說?當時國庫空虛,厥西遇災,離北、邊郡還要和邊沙騎兵周旋,往下的河州也收成不好,開年各地就已經在餓死人了。戶部被逼得緊,可是他們沒有辦法賑濟地方,因為國庫已經被掏空了。花思謙得給各地一個交代,內閣裡海良宜也在追查賬目,花思謙一下子進退維谷,被這件事搞得焦頭爛額。當時花家在荻城賣莊子,是由奚家接的手,我們都知道,花思謙這是要回填國庫,把事情搪塞過去。但是那麼大的空缺,根本不是他一人之力能夠填補得了的,於是花思謙開始問其他人要賬。”
“我不知道花思謙到底有沒有把錢要回來,但是就在這個關口,邊沙騎兵突襲茶石河,端州守備軍慘敗,沈衛龜縮退後,導致中博一敗再敗。離北鐵騎和啟東守備軍雙線支援,在阒都門口攔下了邊沙部的繼續深入,可是故土雖收,被屠殺的城卻已經成了空城。厥西後續補發的救濟糧,就是中博六州的糧。”
沈澤川倏忽站起身,他立在昏暗裡,沒有說話。
蕭馳野心裡也一片冰涼,他和沈澤川曾經做了那麼多的假設,卻從來沒有想過,中博兵敗還可能是為了填補後方空虛的糧倉,替花思謙和陷在國銀追查困境裡的官員們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