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湫親自從小太監那裡拿了海良宜的氅衣,替他披上。兩個人走出辦事房,外邊已經暗了,孔湫提了隻燈籠,跟著海良宜沿著內閣辦事院的小花園走。
“你想緝拿魏懷古, 這是沒錯的。”海良宜吹著夜風,反而舒服了些。他又慢走幾步,說:“此次關乎邊陲安穩,對於魏懷古,你不能手軟,依照律法辦就是了。”
孔湫猜海良宜還有話要對自己說,當下為海良宜照著路,已經改了稱呼,說:“老師垂訓得是,學生也是這般想的。他這次膽大包天,就是太後想要包庇他,也是不成的。學生看他今年行事越來越沒有分寸,早該有人給他敲一敲警鍾。軍務不比別的政事,這件事絕對不能夠姑息。”
“離北王再度披甲上陣,就是在敲打阒都啊。”海良宜停下來,已經看不見天地間的光亮,他默然佇立,又說,“蕭方旭是頭狼,他在離北與花氏那麼多年的角逐裡都抱病不出,看著蕭既明殚精竭慮,看著蕭馳野受困王城,他把兩個兒子都置於險境,你以為他是為了什麼?”
孔湫被海良宜的語氣所感染,不自覺地沉鬱下去,說:“讓步,離北王是帶著兒子們讓步。世家在阒都久立成牆,他從邊陲擊破了‘規矩’,他也許有過可以更進一步的機會,但是他退後了。”
“他退了,太後卻沒有明白。”海良宜覺得身心疲憊,他說,“太後沒有明白,魏懷古沒有明白,世家也沒有明白。蕭方旭打破了規矩,他退步不是因為害怕了,而是願意成全大周與離北的君臣情誼。所謂物極必反,他們追打得這樣急,就猶如在催促著蕭方旭回頭。自古以來權爭不可避,但是涉及到戰事,就往往是大廈將傾的不祥之兆。鹹德年中博兵敗,當時滿朝皆是貪官汙吏,把政務糟蹋得一塌糊塗!我們重拾狼藉,內外皆遇困境。”
海良宜在風中咳嗽,他不要孔湫扶。
“國庫今年才有餘力承擔地方賑濟的費用,厥西爭氣,解決了兩大軍糧的難題。離北穩定,邊郡穩定,能臣江/青山也即將調去中博,中博復興有望。太學興起,寒士漸增。都察院有岑愈帶領,後起之秀還有餘小再,皇上也不再耽於玩樂。”海良宜逐漸悲愴,“我本以為大周晨光將至,如今卻愈發感覺力不從心了。”
孔湫大驚,強扶住海良宜,紅了眼眶,說:“老師怎的說了這樣的喪氣話?離北王萬萬不是那種人,這一次由學生主審,絕對不會讓離北委屈了去,一切尚有轉機!”
海良宜卻沒有振作,這具瘦骨嶙峋的身軀還能支撐大周走多遠?他是獨木難支,他與別人不一樣,他既不能像世家一樣肆無忌憚地行事,也不能全然倒向離北。他是內閣元輔,他撐的是李建恆,他必須在局勢之中,做出一個維持平衡的選擇,盡管這個選擇可能會使他落得個死無全屍的境地,他也必須做。
“離北的怒火已經點燃,蕭方旭驅兵鴻雁東山脈,待到戰事平息,他必定會回頭跟阒都算這筆賬。”海良宜在咳嗽聲裡平靜下去,“到時候不論他如何發作,我們都不能放走蕭馳野,即便離北肯拿世子妃陸亦栀和世孫蕭洵來換。他把兩個兒子置於險境,還有磨礪之心,為的就是這一日。蕭既明身受重創,正是該藏鋒斂锷的時候。蕭馳野少年成名,蕭方旭把他擱在阒都鍛打六年,如今鋒芒已露,刀刃已成,讓他回去,就是放虎歸山。我已經到了這個年紀,泊然,我撐不了多久了!我們要厚待離北,卻仍然不能放開繩索。我知道待我身後,天下有的是人罵我昏聩,可是泊然,誰敢對我說,離北真的不會反?啟東真的不會反?即便今日的蕭方旭能忍,他日坐上統帥之位的蕭馳野就真的能忍嗎?大周下不起這個注!該給離北的,由我做主,一樣都不會缺。這次魏懷古膽敢倒賣軍糧,你依照律法斬了他!誰求情,我便直諫彈劾!”
孔湫應聲。
海良宜略頓片刻,強撐精神,說:“我要寄信給離北王,免除監軍一職,這次朝廷不派都察太監去攪事。離北鐵騎的大小軍務,仍舊由離北王自己主理。”
孔湫猶豫一下,說:“免除監軍一職,隻怕太後不會同意。”
“大周沒有皇帝嗎?後宮不得幹政乃是百年陳訓,這次由不得她做主。況且打仗不是做文章,派幾個隻會阿諛奉承的閹人去,有什麼用處?不過是浪費糧食罷了。”海良宜再走幾步,說,“宦官都是天子近侍,二十四衙門堪稱‘內朝’,他們久居深宮,既不知人間疾苦,也不懂聖賢之道。潘如貴也是上過內書堂的太監,可他做的都是構陷忠良、禍害社稷的事情。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閹黨才除,不能再給他們機會。我馬上讓陳珍擬好折子,今夜就上奏皇上。”
那邊福滿提燈來尋,不敢走近,隻遠遠行禮,肅聲說:“閣老與尚書大人快請,堂內有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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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良宜悶聲應了,對福滿也沒有好臉色。孔湫攙著人往回走,挨著海良宜的身體,才知道元輔已經瘦到了何種地步。他心裡酸楚,借著昏暗,沒有表露出來。
* * *
蕭馳野重整衣冠,再度入堂。這次薛修卓也在,他位居末端。
“軍糧案事關重大,又牽扯官商勾結,對地方官員影響不好,如果不能立即嚴辦,隻怕會讓小人心存僥幸,把律法視為無物。”岑愈在外邊抽過煙,這會兒耐著性子,說,“皇上,臣請今夜就著手查辦,先將魏懷古緝拿到刑獄,連同魏家賬簿、莊子都著人看管,不能讓他們趁亂轉移贓款。”
李建恆也撐了一天一夜,此刻乏得眼睛都要睜不開了,勉強點著頭,說:“軍糧是大事,他壞了事,該殺該封內閣參酌著辦就行了。”
“此案牽涉甚廣,就是江青山也要留職待審。魏家又家大業大,僅憑刑部單獨行動,恐怕半月之內也辦不下來。”蕭馳野拇指輕輕磨在虎口,骨扳指緩緩轉動,他說,“同樣三司會審的疫病案懸而未決,都察院為了嚴防其他地方出現這樣官商勾結的案子,還要騰出人手下查各地賬目。我看大家都有難處,人手也緊張。”
“侯爺說得有道理,”薛修卓溫聲接道,“不過凡事都有輕重緩急,離北正在打仗,軍糧的事情就是頭等要事,刑部、都察院也自然要以此事為先,這沒什麼的。”
李建恆榆木腦袋,聽出蕭馳野在暗示他什麼,可被薛修卓這麼一打岔,又不知道該怎麼接。他抓耳撓腮,看向海良宜,說:“閣老的意思呢?”
海良宜誰也不看,頓了一會兒,說:“侯爺是擔心三司會審拖延太久嗎?”
蕭馳野說:“三司會審流程太雜,魏懷古久居高位,心思手段都不同於普通人。我是擔心留他太久,會節外生枝。”
李建恆趕忙說:“不錯,魏家素來孝敬太後,此案若是拖得太久,朕也擔心太後為此憂思傷神,壞了身子。”
“可是沒有三司會審,就不能徹查下邊的倒賣雜線,”孔湫不同意,說,“這些人都是得到了魏懷古的包庇才能這樣大膽,留著他們,皆是禍患。”
“我隻是擔心時間,不是說不查。”蕭馳野看向李建恆,“阒都難道就隻能走這一個流程?”
李建恆心下一動,拍腿接道:“速查辦案,就應該讓錦衣衛來嘛!上次奚鴻軒糾集江洋大盜一事,那個沈澤川辦得很快,不如就由他來主理此案。”
薛修卓說:“這樣大的案子,交給錦衣衛同知恐怕不行,沈澤川品階受限,交給指揮使韓丞更加合適。”
蕭馳野把目光轉移到薛修卓臉上,扯唇一笑,說:“不錯,沈澤川確實不適合主理此案。他年紀輕,資歷淺,又與我存有宿怨,交與他我不放心。”
他以退為進,反倒說動了海良宜。海良宜知道韓丞與蕭馳野也有交情,擔心蕭馳野借此把案子辦得太過,不如就交給與蕭馳野素來不和的沈澤川來辦。兩個人針鋒相對,相互監督,誰也沒辦法再動手腳。
“侯爺這是成見,沈澤川確實是年紀輕,資歷淺,可他先受天命提拔擢升,又接二連三地處理了難事,叫他再歷練歷練,也是好事。”海良宜轉頭對李建恆說,“此案由錦衣衛主查,那就是詔獄理事,沈澤川又恰好是北鎮撫,他職責上說得過去,合乎情理。隻是一味圖快反倒不好,雖然略過了三司會審,但是三司都察還是要的。皇上意下如何?”
李建恆知道海良宜這是讓步了,也不敢偏向蕭馳野太過,立刻應了,說:“朕立刻下旨給他,今夜就開始查辦。”
連續兩日的明理堂議事終於稍作停息,大家都要回去休息一夜。出來時李建恆專門讓太監抬轎,把海良宜抬到了宮門口坐車。孔湫等人一起往外走,蕭馳野跟他們頷首示意,便獨自去了。
孔湫看著蕭馳野的背影,嘆聲:“我看他這是傷了心,信不過刑部主審,想要跟韓丞一起查。”
岑愈下著階,說:“韓丞又是什麼人?閣老選定沈澤川才是對的。延清是直接回府嗎?”
薛修卓跟在後面含笑,說:“是,這幾日都歇在辦事大院,今夜該回去收拾收拾,過幾日還有案子要辦。”
岑愈對後輩很是垂愛,也多有提拔。都察院裡的餘小再就是他親手帶出來的,他對沈澤川也偶有垂訓,都是關切。對於薛修卓,他也惜才,聽了此話,少不得鼓勵一番。
三人就在宮門口各自上了馬車。
深夜,薛府的下人聽著敲門聲,便披衣來看。門外站著的都是帶刀肅容的錦衣衛,他一驚,還沒來得及問話,為首的喬天涯就悠然地擠進門,把人推開。
“吃了嗎?這會兒時候還早,想必沒有用飯。那你就去告訴廚房,連我們錦衣衛的一起做了,順路叫人都起來,我們要搜宅子了。”
管家提燈相攔,嚷道:“大人,這怎麼能成?還沒出示搜查文書——”
“但凡是妨礙公務,耽擱搜捕的人全部拿入詔獄,”沈澤川站在門口,目光陰戾,“告訴薛修卓,我找他。”
第93章 將軍
錦衣衛湧進薛府, 迅速穿廊入內。各院的人都被驚醒, 女眷們惶恐地擠作一團,被趕出屋舍, 聚集在府中空地。錦衣衛威名在外, 沈澤川在他們眼中就是吃人的狼虎。
薛修易匆忙地披衣出來, 看到薛修卓也站在檐下,不禁撲了過去, 拽著薛修卓, 恨道:“你做了什麼?竟惹來了錦衣衛!若是連累我們,我就逐你出去, 奪了你的姓!”
薛修卓轉頭看著這個面目猙獰的大哥, 由著他強拽, 眼神既憐憫又冷漠,道:“功名利祿全家享,禍事臨頭一人擔,大哥別怕, 還輪不到你當這個家。”
他說罷, 推開薛修易, 沿著階向沈澤川走去。
這是沈澤川與薛修卓第二次正面相遇,薛修卓沒有入寢,正在書房處理案務,當下走出來,身上披著件青绦寬袖袍。這個人身上有種從容不迫的氣度,他的儒雅絕非一朝一夕可以裝出來的東西, 他有真本事,這一點沈澤川從未否認。
“沈同知深夜光臨寒舍,有何貴幹?”薛修卓站定,他與沈澤川差不多高,對沈澤川道,“我該敬備菲酌,早早恭迎。”
“我適才接到聖旨,皇上命我總理軍糧案。這樣的大事,錦衣衛不敢馬虎,便立刻捉拿了魏懷古。”沈澤川端詳著正堂對聯,並不看薛修卓,漫不經心地說,“魏懷古素來與薛寺丞交好,為了避嫌,貴府今夜就得搜。”
“大理寺協理錦衣衛辦案,詳情我是知道的。但是我是個朝廷命官,錦衣衛要搜我的宅子,需要刑部下達的文書。”薛修卓環顧院內,看四下慌亂,說,“不過案子緊急,同知有先斬後奏的特權。薛叔,把內院的鑰匙也給錦衣衛,他們想搜哪裡,你就帶路。”
沈澤川偏頭,說:“你是真能耐,對皇上即興下達的聖旨也有防備。”
薛修卓微笑:“遇見同知這樣的人物,謹慎行事也是該的。外邊更深夜涼,同知如不嫌棄,與我入內喝杯茶?這宅子不小,搜完就該上早朝了。”
“茶就不吃了,”沈澤川緩慢地轉過身,“高門的茶水我討不起。這麼說來,今夜我又要無功而返了?”
薛修卓說:“那得看同知是為何而來,如果是為查案,那確實要遺憾了,我與魏懷古私交平平,沒有關系。”
沈澤川沉默了,他盯著薛修卓,那種被人愚弄的感覺又隱約浮現出來。半晌後,喬天涯回到空地,遠遠地對沈澤川搖了搖頭,沈澤川便知道自己又撲空了,師父與先生不在這裡。
“狡兔三窟啊。”沈澤川輕輕地說道。
“是釜底遊魚,喘息須臾罷了。”薛修卓態度恭謹地說道。
“你與我隻有這一次機會,”沈澤川開始挪步,走近薛修卓,“人在哪裡?”
今夜無月,雨後的湿寒無孔不入。院內的男男女女都在掩面啼哭,薛修易不知詳細,唯恐薛修卓激怒了沈澤川,連忙上前,對沈澤川鞠躬作揖,惶惶不安地說:“大人要找什麼人?軍糧案的逃犯我們是沒有的!一院人皆在這裡,大人盡管盤查,我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薛修卓不語,沈澤川見他不肯說出師父的下落,便道:“我找朝廷要犯。我聽說薛寺丞府中養著一批妓子,是不是?”
薛修卓目光一動,薛修易立刻搶著說:“有的!有的!但狎妓玩褻這些事情,都是都察院在彈劾,他藏得仔細,沒叫言官察覺。大人,大人且看,就是這批孩子,這就是些小玩意,哪能是朝廷要犯呢?”
沈澤川看薛修卓在薛修易的話語裡微微變色,轉眸看著那些男孩兒女孩兒,說:“香芸坊是什麼地方?那裡邊都是牽扯著行刺案的要犯。薛寺丞不聲不響地從香芸坊裡買了人,怎麼也不跟刑部打聲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