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衛懷玉被廢黜後,瞎了眼睛,東宮一夜失勢。
隻有我這個洗腳婢留了下來。
每當我傷痕累累地帶回食物和藥,他總是心疼地吻住我:「十一,待孤得勢,餘生必不負你。」
可他登基前夕,笑得殘忍:「當初不哄著你,誰來照拂孤,怎麼還真信了?」
我心如死灰。
趁著東宮走水之際,假死遁逃。
一年後。
我藏身的小漁村被衛懷玉找到。
他一劍挑開我的紅蓋頭,聲音微顫:「衛十一,與你拜過天地的,明明是我。」
1
「把太子眼睛治好的真是她?」
「就是她!聽說當時東宮的人全跑了,隻有她留下了。」
「哼,這洗腳婢一定是看準了太子日後會東山再起,真是心機!」
……
窗外婢女們的議論聲被我一字不落地聽了去。
她們語氣中鄙夷盡顯,可我心中還是充滿了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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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晌午,聖上親自將衛懷玉召走。
不僅復了他的太子之位,更是嚴令肅清當年陷害他的那幫黨羽。
這宮裡都說,太子玉重奪權勢,以後隻怕是榮寵更盛。
衛懷玉他一定很開心吧?
我不懂權術。
我隻知道,他終於能在暖洋洋的宮殿裡睡一個安穩覺了。
至於他曾經的許諾……
我悄悄摸了摸早已繡好的喜服,心裡像撒滿了甜甜的糖霜。
昨夜,衛懷玉動情之時忽然停住。
他用大掌丈量我的腰身,皺眉道:「怎麼瘦了?
「那喜服到時候讓宮人再做便是,何須你親自動手,熬得眼睛都壞了。」
我蜷著腳趾,隻覺得他在那種時候忽然停下細細打量,著實叫人羞憤難當。
便撇開臉小聲回答:「與你成婚,我很歡喜,所以想親手縫喜服。」
衛懷玉明亮的眸子笑意加深,他吻了吻我的嘴角,繼續著腰間的動作。
這樣想著,我又翻出針線,準備開始繡他的那件喜服,權當是等他回來打發一下時間。
誰料剛拿起花繃子,門就被人一腳踹開。
宮中嬤嬤叉著腰立在那兒,視線落在我手中的大紅絲線上,笑得前仰後合:「喲,十一姑娘,還真做起太子妃的美夢了?」
2
不等我說話。
她身後衝出兩個膀大腰圓的宮女,扭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往外拖。
「你們要做什麼!」
「自然是為你驗明正身。」
「十一姑娘,東宮的規矩你比我們懂,你應該知道,若非完璧之身,怕是連個侍妾都沒得做吧?」
她們此番竟是為了這件事而來。
我與衛懷玉在東宮沒落之時相守兩載,這期間早已有了夫妻之實。
此時他卻不在場。
我若不講出真相,就會成為失貞之婦。
可是,我若講出真相,衛懷玉太子之位尚未穩固,會不會因為我這低微的身份落下旁人話柄?
我穩下心神,隻想著先拖到衛懷玉回來。
「你們好大的膽子!
「我雖為奴婢,卻也是太子落難之時近身伺候著的。如今東宮剛剛復寵,你們就敢越過太子擅自發落我?」
此話一出,她們果然有幾分退縮,面面相覷,不敢再上前。
「她們膽子是小,可本宮膽子大著呢。」
不遠處,響起一道嬌媚慵懶的聲音。
我順著那方向看去。
3
孫凝秋。
如今後宮中的第一人,聖上的寵妃。
當年,孫凝秋和衛懷玉青梅竹馬,卻在他失勢後斷絕聯系,轉身就遞了牌子,入宮擢選秀女。
衛懷玉被軟禁在東宮整整兩年。
孫凝秋從未幫襯半點,反而在暗中處處為難。
這些我沒有對衛懷玉說起過,隻怕他知曉人情冷暖後失去求生的欲望。
可我卻記在心裡。
「這宮裡都說,東宮的洗腳婢發了失心瘋,天天做著當太子妃的夢。
「你自認為功勞無匹,那本宮這個做母妃的先替太子把把關,有何不可?」
孫凝秋步步走近我,眼神冷酷得駭人。
「還是說,你已非完璧之身?」
搬出衛懷玉,或許嬤嬤們是怕的。
但孫凝秋是主子,盛寵不衰,我根本沒有任何辦法。
必須回答了——
「有關奴婢一事,隻要等太子回來,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話雖然含蓄,暗示卻已足夠清楚。
孫凝秋打斷我,目光厭惡。
「你心虛什麼?若你貞潔還在,為何怕驗。
「東宮封禁兩年,你竟還有法子偷男人?那無人之地倒是成全了你這小娼婦。」
她這番話引得旁邊宮人小聲嗤笑。
我看著地面,有幾分委屈:「奴婢不曾。」
我倔強回嘴的模樣令孫凝秋感到不快。
她柳葉眉微微挑起,話中有掩不住的醋意。
「難不成,你想說,你『偷』的人是太子?」
4
小院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我。
大家神色各異,有嘲弄,有鄙夷。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承認與否認之間,若有一字說錯,叫旁人聽了去,或許就會給衛懷玉招致禍端。
我低頭跪在地上,隻能重復著那句話:「奴婢……無可奉告。等太子回來,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孫凝秋笑不出來了。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聽見怎樣的答案。
隻是隱隱約約覺得,她今日必不會放過我。
「你如此嘴硬,本宮隻好派人動手查驗了。」
話音剛落,那幾個宮人再度將我圍住。
這次,她們直接將手伸向我的襦裙。
屈辱感漫過心頭。
我死死抓住自己的褻褲,用盡渾身力氣反抗著。
可仍是徒勞。
我被嬤嬤們死死按在條凳上,周身動彈不得。
沒有任何退路了。
襦裙被毫不留情地扯下。
隻剩下最後一道屏障的時候,我認命地閉上雙眼。
就在這時,衛懷玉十分不合時宜地出現在院門口。
「參見貴妃娘娘。」
5
我驚喜地睜大雙眼。
按捺著的淚水奪眶而出。
衛懷玉一出現,我就像有了靠山,忽然就不那麼怕了。
「孤這東宮常年無人修繕,荒蕪凋敝,竟不知何事引得娘娘踏足此地。」
孫凝秋脫口而出:「我來看看你……」
她自己也意識到失態:「來看看你這宮裡,是不是真的要立一個洗腳婢為太子妃。
「這婢女有功勞不假,可你真的要把自己也搭進去嗎?她甚至不懂禮數,處處與本宮針鋒相對。」
「娘娘言重了。
「可這裡是東宮,處置誰,如何處置,都由孤說了算。」
衛懷玉垂眸,叫人看不清喜怒。
那幾個嬤嬤怯怯地收回手。
我悄悄松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終於落地。
剛整理好裙擺,就聽見衛懷玉對著新派遣過來的侍衛們淡淡道:「來人。
「東宮婢女十一,行事魯莽,衝撞貴妃,關押至下人房思過。」
那道清冷的聲線,一字一句重重撞擊在我心頭。
我難以置信地揚起雙眼。
孫凝秋臉上卻緩緩綻放出明媚奪目的笑容。
仿佛在說:看吧,你和我之間,他還是會選擇我的。
6
入夜。
已經被關了一個下午的我,怔怔地站在窗邊。
衛懷玉進來的時候,我還是沒想明白自己到底怎麼衝撞了孫凝秋,又要如何反省思過。
見到他,我怯生生地撩開袖口,鼓起勇氣說:「衛懷玉,我疼。」
此時我的胳膊上一片淤青,正是白天被嬤嬤掐出來的傷。
衛懷玉目光停留在那裡很久,冷漠地開口:「以前倒是沒見你這麼嬌氣過。」
我愣住了。
衛懷玉為何又是這副態度?
許是他真以為我衝撞了沈凝秋?
我緩緩收回手臂,尷尬地笑笑:「也是,以前冬天那會兒,我翻牆出去偷吃的,摔了一身傷都沒喊過疼。
「左不過幾個手指印,很快就會好了……」
他沒說話,目光越過我望向窗外,有些不耐煩聽下去的樣子。
我便不再說了。
隻好放軟了姿態,小聲請求道:「羲和,我在這裡實在悶得慌,能不能把你的那件喜服拿來?我想繡完。」
衛懷玉仿佛聽見什麼笑話,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面帶譏諷之色:「喜服?
「說娶你不過是哄哄你罷了,你還真信了。」
我根本不相信他說的話。
卻還是忍不住哽咽了:「可你昨天還擔心我太辛勞,會累壞眼睛……」
我拼命尋找他說謊的證據。
衛懷玉接下來的話,打碎了我最後的幻想:「孤若是不那樣演給你看,你怎麼可能心甘情願留下來呢?」
7
衛懷玉冷冷地看向我。
從腰間解下一個錦囊,隨意丟給我。
「這樣一來,你與孤就算兩清了。」
裡面大概是些財物之類的吧。
何其諷刺。
衛懷玉未曾想過娶我,卻早早想好了如何跟我銀貨兩訖。
難怪人們總說,瞎子復明的第一件事,便是丟掉藤杖。
我用手背擦幹眼淚,不肯接過那枚錦囊。
衛懷玉皺眉:「如此惺惺作態,不會顯得你有多清高。」
他鐵了心與我劃清界限。
這次,我沒有拒絕。
彎腰拾起錦囊,淚卻不爭氣地掉落下來。
一來一回間,我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要是能離開這裡就好了。
我抬頭看著衛懷玉的眼睛問道:「既然太子殿下無意,十一也絕不是痴纏之人。如今我收了你的錢財,你我二人,前塵舊賬,一筆勾銷。」
那雙漆黑的眸微微怔住。
8
衛懷玉離開的時候,我抱住膝蓋,蜷縮在床上,近乎是哭著睡過去的。
可夢裡越來越熱。
我猛地睜開眼,才發現外面早已火光衝天。
「怎麼忽然走水了!快逃!」
「死人了,燒死人了!救命啊!」
不知是誰在哭號。
屋外吵成一片。
我驚慌地跑到門前,發現門被鎖上了,看守我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我隻好嘗試著用屋內的椅子去破開窗扇。
在十指疼到快要斷裂之際,終於砸開了。
我欣喜若狂,直接手腳並用翻了出去。
趁著濃煙滾滾,我混入東宮倉皇逃竄的人群中。
望著黑森森的宮牆之外,逃離的念頭愈發強烈。
隨衛懷玉被幽禁的這兩年,我曾在地窖裡發現了一條極其隱秘的小道,通向宮外。
這條小路極其難走。
從前怕衛懷玉擔心,我從未提起過,現在竟然誤打誤撞成了我的保命符。
我抓起泥土朝臉上抹去。
一咬牙,貓下身子,跑向跟人群相反的方向。
9
烏飛兔走疾如梭,一年時光彈指而過。
我壓低帷帽,拐進花柳巷。
幾個龜奴的議論聲落入耳中。
「你們聽說了嗎,新皇登基當日連下三道敕令。這第一道,竟是宮中每逢初秋不燃燈燭的禁火令。」
「這是為何?」
「東宮走水那一遭,死了好多人,大抵是聖上慈悲,有心告慰亡靈?」
「更嚇人的是那第二道敕令!你可知那先皇貴妃孫氏?她與先皇……」
久違的名字,讓我有片刻失神。
那幾個龜奴卻噤了聲,立刻激動地迎上來。
「晴大夫,您可叫我們幾個好等!」
「那絮娘方才接客的時候,拿簪子刺傷了貴客,又劃了自個兒手臂,您快去看看罷!」
他們將我引至一處房間。
女子死氣沉沉地躺在床上,雙眼空洞地看著床帳。
我大概知道,這名叫絮娘的女子被京城的夫家休棄後,便流落至此。因為身無分文,隻好把自己賣入花柳巷。
在遊仙村,醫館之間鬥爭嚴重。可無論是大夫還是郎中,都嫌這裡髒,不願踏足此處為她們瞧病。
龜奴便找上了我這個回春堂的小學徒。
我打開藥匣子坐下。
餘光看見屏風後似乎坐著一個人,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
——想來就是那名受傷的貴客了。
我對這種尋花問柳的男人沒什麼好感。
便冷冷地白了那影子一眼,先坐到了絮娘身邊查看傷勢。
可她不配合。
我索性將包扎的麻布一放,開始編故事。
「絮娘,我知道你心裡苦。
「不瞞你說,我們處境很像。當年我也是被京城的夫家休棄,才來到遊仙村。但那白眼狼更為狠絕,不僅聯手小青梅欺負我,還將柴房反鎖,想縱火燒死我。」
果然,絮娘眼皮微動。
我忽然掩面哭泣,故事也逐漸添油加醋。
「我幫他治好眼疾,陪他寒窗兩載,卻一天好日子沒過上。姐姐你說,我慘不慘?」
絮娘紅了眼眶。
她終於肯開口:「妹妹,我竟不知……別哭了,都過去了。」
我立刻趁機勸說:「是啊,都會過去的。
「我已經想開了。不吃飯不吃藥,傷害的隻能是自己。而那負心漢身處京城坐擁如花美眷,絕不會管我們死活。
「付出真心並沒有錯,錯的是不懂得珍惜的人。我們又何必為他們自苦呢?」
絮娘動容地看著我。
良久,她還是低下頭,小聲啜泣。
「可是……我已經在這裡了。
「我身無分文,沒法給自己贖身,這日子還不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