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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熱得反常,才五月出頭,卻像是大暑。晌午時候還在暴曬,下午這會兒已經起風陰鬱,看著要下暴雨了。
魏懷古在椅子上坐了整整半個時辰,背上已經湿透了。他覺得頭暈目眩,早把那份驛報讀完了。他幾度想開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最終心一橫,猛地起身,說:“備轎!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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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馳野還沒下馬,豆大的雨點已經砸下來了。猛停在他肩頭,他快要入城時,看著喬天涯疾馳而來。
這邊喬天涯還沒到,那頭丁桃也策馬奔來,直接滾下馬背,顫聲說:“侯爺,出事了!剛才得的軍報,前日悍蛇部越境,與世子在東山脈相遇,世子——”
丁桃哭腔一起。
“世子重傷,咱們敗了!”
喬天涯陡然勒馬,天空中驚雷砸響,炸開了陰雲滾滾的昏暗。雨水轟然而至,蕭馳野還在馬上,他頭一次露出怔然的神色,像是沒有聽明白丁桃的意思。
離北從蕭方旭建立離北鐵騎開始,至今近三十年,沒有吃過敗仗。蕭既明從前率領輕兵追擊悍蛇部幾百裡,也能從大漠全身而退。
蕭馳野沒想過大哥會敗。
從來沒有。
第90章 老將
暴雨噼啪地迸濺在水窪上, 蕭馳野的馬已經奔到了宮門口。紅絹傘從小轎中陸續出來, 都是三品以上的重臣。
兵部尚書陳珍特地晚了半步,在丹樨下邊等著蕭馳野, 看見蕭馳野冒雨前來, 隻說:“策安, 你且聽我幾句話。這天下沒有不敗之軍,敗乃再勝之師。既明與邊沙悍蛇部數年周旋, 他也是個人。”
陳珍與蕭方旭有些交情, 把話講得沒頭沒尾,蕭馳野卻明白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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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馳野面無表情, 對他頷首, 一同上了階, 到了明理堂外等宣。雨湿透了他的肩頭,他這樣立在那裡,連微弱的燈光也避掉了。
後頭的傘忽然一晃,擋了蕭馳野。沈澤川撐著傘跟他並立, 兩個人紅袍沾雨, 挨在一起, 猶如雨夜兇神。
約莫片刻,福滿挑簾,對外邊的一眾朝臣行禮喊宣。海良宜最先,內閣諸臣隨後,然後才是蕭馳野,連沈澤川也不能隨入。
蕭馳野沒動, 他定了半晌,看向沈澤川。這目光裡蘊含了太多的東西,他在這剎那間,從驍勇的惡犬變成了離群的孤狼。
沈澤川想撫摸蕭馳野的面頰,可是他在這一刻做不到。他們佇立在這深宮牆影下,都戴著看不見的镣銬。
蕭既明重傷,離北境內再無悍將,這預示著今夜以後,阒都必須指派新的將領前去接替蕭既明的位置,但這個人一定不會是蕭馳野。
一年前戚竹音的話一語成谶,她告誡過蕭既明,離北鐵騎需要新將,過於集中的軍權使得離北鐵騎隻能姓蕭,一旦蕭氏這面旗子倒下了,離北鐵騎就會元氣大傷,難撐榮光。
世孫蕭洵才六歲,如果蕭既明沒有了,那麼留在阒都的蕭馳野就是離北鐵騎唯一的繼承人。然而阒都不會放他走,除非世子妃陸亦栀帶著世孫蕭洵入都,代替他成為權力角逐中的質子。
蕭馳野的肆意妄為隻是狐假虎威,他到了這一刻,再一次落入了身不由己的溝壑。想要回家的念頭在心中瘋狂咆哮,可他隻能這樣望著沈澤川,除了沈澤川,誰也不會明白。
“侯爺?”福滿小聲催促。
蕭馳野移步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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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糧馬道押運軍糧前,由戶部指派官員前去檢查。軍糧有問題,為什麼戶部沒報?”岑愈最先發難,他連折子都沒來得及寫,直接上前質問魏懷古,“飛馳驛報到了阒都,足足耽擱了兩個時辰!現在再發回調令,冒雨奔馳,路也不好走,等到達離北已經是四天以後!魏懷古,你這是要害死人啊!”
魏懷古一言不發,他今夜猶如泥塑木雕,呆跪在地,竟然不曾爭辯一句。
蕭馳野一進來,堂中便安靜下去。老臣們或垂首或扶額,外邊的雨聲嘈疾,屋內的悶熱更甚。
“策安,”李建恆見著他,欲言又止,最終隻說,“你坐吧。”
蕭馳野沒坐,他行了禮,說:“臣才下馬,不知詳情。離北出了什麼事?”
“怎麼搞的?這樣大的事情,竟然沒人同侯爺講!”李建恆摔了折子,“魏懷古,你自己說!”
魏懷古埋首,沒看蕭馳野,說:“上個月運往離北的軍糧出了事,據厥西布政司參議楊誠在驛報中陳述,這批軍糧摻雜了霉爛之物,到達離北分發下去,前夜病倒了數千人。”
誰敢直視蕭馳野?
蕭家在邊陲打仗,五年前又有救駕巨功。邊沙悍蛇部最不好打,東北全由蕭既明一個人獨守。他們把蕭氏的小兒子囚在阒都,卻讓人拋頭濺血的兄長吃的是霉爛壞糧!這會兒他們怎麼敢與蕭馳野對視?
蕭馳野面不改色,他說:“軍糧由厥西布政司統籌,楊誠知道有問題,怎麼等到軍糧已到達離北才敢提?他一個西南參議,跟離北無冤無仇,冒著這樣掉腦袋的危險做事,為的是什麼?戶部的官員三查軍糧,回稟的官文裡都寫的是去年新糧,現在又變成了陳年霉物,他們都是下品小官,又為的是什麼?軍糧通過東北糧馬道到達離北,離北鐵騎軍中都察倉廪的管事分發前也要檢查,這麼一大批霉物,能夠那麼簡單地送進邊關將士的嘴巴裡,這一層層的安排可謂是有條不紊。”
他越講越重。
“離北鐵騎守關三十年,兵敗該罰,但是我隻對諸位說一句,離北小敗是我蕭家受損,離北大敗卻是大周危機。悍蛇部數年徘徊在鴻雁東山脈,等的就是一個契機。中博兵敗時,悍蛇部調馬進攻,帶著其餘十一部的騎兵一鼓作氣打到了阒都門外,不過短短五年時間,中博六州屠盡的慘狀已然翻了頁。國恥尚未雪,便要由自己人橫添一筆?”
蕭馳野話音一落,在座諸人都變了色。他把話說得直接,他今夜就是來問罪的。有人在軍糧上搞齷齪,想拿過去那套官腔打發他?不可能,他就是要大開殺戒,他就是要咬死這案子,誰的面子也不給!
“軍糧摻假,拿霉物頂替新糧,跟下邊人倒賣糧食分不開關系。早幾年中博糧食吃緊,不少屯糧商靠這個發了財,隻是不想如今厲行嚴律,還有官商勾結,幹這種昧良心的勾當。”刑部尚書孔湫說,“此事如果不能徹查,便沒法給離北諸將一個交代。臣請三司會審,輔以錦衣衛搜查,從白馬州到阒都,務必將此事弄個明白!”
“不僅如此,還有一事也要急辦。”兵部尚書陳珍看了眼蕭馳野,說,“啟東五郡的軍糧同樣出自白馬州,必須馬上通傳急報給戚大帥,這批糧就不要再往下分發了!”
“空缺怎麼補?”蕭馳野寒聲,“這兩批軍糧是厥西去年三大倉的全部積累,如今撤回作廢,軍糧空缺怎麼補?從哪裡補?五日之內如果補不上,離北、啟東就要餓著肚子打仗,那是幾十萬人吃飯的問題。”
“從槐州、河州、茨州三方借調,借條由朝廷承擔,事情危急,國庫一時半會兒拿不出那麼多銀子去買,隻能承諾這三州免了近兩年的賦稅。”海良宜穩重地緩聲說道。
“白馬州是傾盡十三城的糧食才負擔得起兩批軍糧,元輔所說的三州遠不及它。再者這三州各自分離,距離遙遠,統籌糧食押運也要耗費數日。”
“告訴戚竹音,啟東軍糧今年減半,他們還有軍田支撐,尚存餘力。河州直通啟東,茨州、槐州兩州的糧食今夜就要調。”海良宜雖然還在病中,卻條理清晰,“世子負傷,不宜久待前線。離北王抱病,也不宜出徵。陳珍,半個時辰後,給我擬一份軍將名單,三日之內,阒都必須派個有能之士前去離北接替軍務。”
海良宜主持大局,一錘定音。魏懷古這次肯定跑不掉了,蕭馳野沒打算放過他,卡在這個關頭沒有直接找他,隻是因為眼下軍將調補的事情更加重要。
魏懷古今夜有些反常,他跪在原地,遲遲沒有剖白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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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理堂旁屋燈火通明,退出來的官員匯聚於此。海良宜不耐寒夜,孔湫為他披了件氅衣,他攏著衣擺手,示意大家都坐。
“彈劾的折子明日我就送到內閣,”岑愈說,“魏家先後出了多少事情?皇上顧念留情,上回魏懷興的事情沒牽連魏懷古,官溝的事情他也不肯認錯,這次軍糧怎麼講?他逃不掉疏忽之責!”
“在朝為官,跟家世門楣沒有關系,為君辦事,不要總是拿姓氏責難別人。他有過錯,你該彈劾就彈劾。”海良宜這一夜滴水未進,這會兒看向蕭馳野,說,“世子帶兵數年,既然能殺出重圍回到離北,便沒有性命之憂。侯爺不要著急,離北有什麼短缺的,阒都都會連夜調撥。”
蕭馳野已經明白海良宜的意思了,元輔為了維持平衡,斷然不會放蕭馳野回離北。蕭既明是敗了,可他沒有死——即便蕭既明死了,蕭馳野也不能回去,因為蕭方旭還在。
“阒都良將無數,可能適應離北的卻少之又少。鴻雁東山脈靠近大漠,馬上進入六月大暑,邊境酷熱,若是派出身西南的將士過去,隻怕不合適。”蕭馳野坐在椅上,面對這一屋子的老臣,卻變得極端冷靜。他反應迅速,堪稱刀槍不入。他先發制人查定了軍糧案子,又告訴了海良宜,往離北派新將可以,但必須是出身離北或是啟東的人,紙上談兵的他一概不要。
海良宜頷首,對蕭馳野頗為贊許。這個時候確實不該為謀私權而意氣用事,離北缺少帶兵主將是不爭的事實。像朝暉這種善戰的副將也很厲害,可是他們都是蕭方旭親教的人,本就是為了擔任協調、旁佐的任務,帶一支兵打迂回可以,但要他們帶領離北,卻不能夠服眾。
可是自鹹德年以後,大周良將稀缺。四大名將除了左千秋各有要務,往下人才輩出的都是啟東將領,那全是戚竹音一手栽培起來的打仗班底,熟悉的是啟東軍務,想要外借離北太難了,並且啟東的將領暫管離北軍務,戚家又要與花氏聯姻,這一下又破了平局,變成了一家獨大,恐難牽制。
派誰去?
海良宜也頭疼!
他們在屋內焦灼,外邊的福滿忽然快步進來,說:“諸位大人,看誰來了?”
蕭馳野側頭,霍然起身。這屋內的人也都跟著站起身,海良宜更是上前親迎。
那脫了氅衣的男人露出白發,與海良宜見禮,又看向蕭馳野。
“在下連夜疾馳,趕來阒都,求見皇上,不為別的,正是為了離北一事。”
蕭馳野喉間微澀,說:“師父……”
左千秋卻並不與他搭話,而是對海良宜笑道:“多年不見元輔,身子骨可還硬朗?”
海良宜重重地握著左千秋的手腕,說:“左帥老矣,尚能飯否?[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