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慕先生的才學,更仰慕先生的知世之道。我三顧小樓,求請先生出山,是因為我明白先生的抱負。先生,海良宜確實是個崖岸高峻的君子,可是君子向來不能與小人長存。如今的皇上不受詩書教導,沒有禮賢下士的仁心,他隻是這大周崩塌之勢下的一根稻草,他根本成不了聖賢之君。海良宜還有多少餘力?把社稷安危寄於他一人之身,本就是尊卑顛倒,誤了輕重。”
齊惠連說:“輔佐君主,本就是臣子天職。海良宜力挽頹勢,調和八方,他是在盡力而為。他是忠臣,難道你還想要他做個頂替李氏,改朝換代的亂臣賊子嗎?”
“世家與寒門的鬥爭百年不休,想要剔除痼弊,就得有破釜沉舟的決心。”薛修卓起身,說,“李建恆不行,還有別人。大周是李氏江山,隻要李氏的血脈猶存,那麼為渡難關,換個人也在情理之中。”
齊惠連與他看法相左,隻把他當作弄權謀私的世家子,不肯再與他交談。
薛修卓默立須臾,說:“我與先生,也是同道中人。隻可惜先生不信我,但我也要與先生說,沈澤川是含恨殘喘的餘孽,他心無外物,隻為報仇而活。他行事狠辣,為人狹隘,與太子相差甚遠,先生以教帝王之心去教他,無異於為虎作伥。即便來日他有所作為,也不會是良主。”
紀綱猛地擱下刻刀,對薛修卓怒目而視,說:“你懂川兒多少?你們口口聲聲喊他是餘孽,可我看你們才個個都是食髓餘孽!你住口,快走!”
薛修卓行禮,說:“先生若是反悔,我隨時恭候。”
他退出去,下簾走了。
薛修易在院子外邊闲逛,遠遠地見薛修卓往回走。他兜著傘,往廊下鑽,卻正好撞著散學的學生。
這些出身青樓的學生對他行禮,薛修易把傘扔給身後的丫鬟,他把人挨個看了,丫鬟說:“這是你們能走的路嗎?衝撞大爺,不知禮數!”
學生們垂頭避退,後面立著一個十七八的女孩兒。薛修易看她姿色不凡,便輕佻地拉了她的衣袖,說:“你也是延清買回來的雛兒?叫什麼?”
這女孩兒瞧薛修易一眼,沒答話。那頭的薛修卓正好走近,擋了薛修易,笑說:“大哥才回來麼?歸院吧,雨大,別淋著了。”
薛修易拍開他的手,不耐道:“知道了!”
薛修易走了幾步,聽著後邊的學生們一齊行禮,喊薛修卓“先生”。他回頭又看一眼,卻看見適才的那個女孩兒,正偏頭看著他。
那目光不畏懼,也不惶恐,在被薛修易發現後,也沒有立刻閃開,反倒看得薛修易忍不住先轉過了頭。
風雨撲面,薛修易打了個哆嗦,抱著手臂快步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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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轟雷
葛青青出都已有小半月, 奚家陸續打開的錢庫都是空的, 但是好在各地的鋪子能夠由奚丹打理,加上先前的四百萬銀子, 沈澤川還不至於竹籃打水一場空。
四月借著東北糧馬道走的兩百萬已經到了茨州, 書信寄回阒都時, 直接由丁桃遞呈給了沈澤川。
沈澤川拭著汗,打開前衝著同樣渾身湿汗的蕭馳野揮了揮。蕭馳野脫了衣裳, 去裡邊沐浴, 隔著屏風說:“你念給我聽就行了。”
沈澤川念了信,蕭既明寫得言簡意赅, 就是銀子已經順利到達茨州, 離北鐵騎今年夏秋的軍糧也已經到庫。
“江|青山被調去中博, 擔任中博布政使,那這批軍糧,就是由別人籌備的嗎?”
蕭馳野洗澡速度快,擦拭時說:“由厥西布政司參議楊誠, 與下設同知及厥西各個縣丞統一協籌的, 都是江|青山手底下的老人了, 過去籌備軍糧最迅速的就是他們。”
沈澤川把信擱在桌案上,想說既然沒有經過江|青山的督察,還是要在分發軍糧前好好檢查,但他轉念又想到蕭馳野不管離北軍務,這事蕭既明該知底細,用不著他一個外人插嘴, 便作罷,沒有提了。
蕭馳野在裡衣外罩了件深色大袖袍,他壓得住這些重色,松垮地架著也很有氣勢。他出來時喝了涼茶,說:“昨夜骨津去薛府查看,先生與師父多半被拘在了某一處閣樓裡。”
“尋常地方困不住師父,”沈澤川摸著筆,“我想親自去看看。”
“他那麼警惕,若是覺察到了,再把先生與師父轉去別的地方,我們就該大海撈針了。”蕭馳野替沈澤川卸下冠,“薛家外圍已經叫人輪流盯著梢,我們得想個更穩妥的法子。”
“我還有一事沒有想明白,”沈澤川由著蕭馳野給他梳發,那笨拙的來回一點也不像二公子,“他到底怎麼把奚家的錢庫搬空的?葛青青在琴州也沒有打探到任何消息。”
蕭馳野看了眼鏡子裡的沈澤川,說:“想不明白?我想明白了。”
沈澤川望著他。
“你拿到那四百萬白銀,也知道不論走旱路還是水路,隻要是商路,都得受各個地方的關口盤查。他必然也有這個顧慮,所以查商路沒意思。”蕭馳野說話時手也沒闲著,給沈澤川編了個一指寬的小辮,慢慢地接著說,“薛修卓先後擔任的都是要職,都給事中各地查賬,臨近百官宴時必定要跟遞運所打交道。遞運所負責打理上供物資,他若是把銀子夾帶其中,進出阒都就再方便不過了。”
沈澤川茅塞頓開,又問:“那他藏在哪裡?薛府的規模雖然比奚宅大,卻不是姚家那樣的真底蘊,就是往下挖,也藏不了那麼多錢。”
“那得看他到底想怎麼用。”蕭馳野松開手指,沈澤川的烏發就像水似的滑散,柔軟的觸感,沒有攻擊性。他從後壓住沈澤川的肩頭,兩個人都出現在了鏡子裡,他說:“他老家在晉城,往南去就是河州,河州水路發達,由顏氏一家獨大,跟厥西港口的奚家船都有生意往來。他把奚鴻軒踹掉了,想要這些錢再活起來,就得找個和奚鴻軒一樣會玩銀子的人,這個人非河州顏氏莫屬。所以我猜,他多半是把這銀子交給了河州顏氏。”
沈澤川沒有去過河州,僅僅知道河州顏氏很有能耐。他們不像奚氏,是由嫡系當家做主,他們靠的是本事,不分嫡庶。鹹德元年顏氏在河州走茶發了財,平素除了進貢,不挨著阒都,沈澤川對他們知之甚少。
“二公子的辮子都編得這麼俏,”沈澤川想著,也沒忘側眸調侃,“也算是博學多才了。”
“二公子編得多,”蕭馳野逗他,“浪淘雪襟的小辮好看麼?那都是我給編的。”
沈澤川說:“我一心給你攢聘禮,你卻把我當作浪淘雪襟?”
蕭馳野沉身,對著鏡子戲謔:“馬啊。”
蕭馳野的眼神裡什麼都有,這樣抵著沈澤川,讓沈澤川記起了上次雨夜策馬的放浪。他光滑的脖頸間沒了那些吻痕,卻已經學會了在蕭馳野的耳語裡泛上紅潮。
沈澤川微抬下巴,那玉質般細膩的脖頸就徹底露出了弧度,像是昏光裡的一彎月,沒那麼尖銳,自含瑩潤。他輕聲說:“我是麼?”
蕭馳野墜入彀中,吻了沈澤川的眼角,盯著鏡中的人,笑說:“我舍得麼?你是我大爺,我隻想帶你去騎馬。”
沈澤川連日的焦慮微微散了些,他一笑,就帶著幾分自己也沒留意到的誘惑。
* * *
五月阒都遽然熱起來,春日還沒涼爽夠,那暑氣已經撲面而來。下頭辦事的官員們不能坐轎,個個提著袍扇風,出入各個辦差大院都是滿頭大汗,被曬得嘴唇起皮,臉龐赤紅。
梁漼山才得了闲時,他因稽對禁軍賬目一事屢次升遷,現在待在戶部侍郎潘藺下邊辦差,主理核對各地賦稅的差事。
潘藺如今對蕭馳野感恩戴德,因為他上回才歸家,沒出兩日,李建恆就真的免了他爹潘祥傑的罪責,沒有發配,隻是停俸考察,沒入今年的都察。
蕭馳野沒有在明面上跟人保舉過梁漼山,但他們都是精明人,知道梁漼山是蕭馳野在皇上面前推薦的,所以即便蕭馳野沒打招呼,潘藺也對梁漼山很是照顧,免了他受魏懷古的責難。
“下個月花、戚大婚,禮部送的章程都得爛熟於心,各處花銷也要算清楚,以免婚宴過後,太後問起來,咱們答得不漂亮。”潘藺喝了綠豆湯,熱得背上湿透了。
潘藺比梁漼山小許多歲,但他入仕早,官階大,所以梁漼山對著他,即便不自稱“卑職”,也得自稱“學生”。
梁漼山也熱,但他們待在辦差大院,要講究官儀,不能隨意脫衣,否則遇見都察院的言官,又要挨一頓罵。他用帕子輕輕擦拭了額頭,點頭說:“卑職謹遵大人垂訓,這賬目,一定一字都不敢忘。”
潘藺又叮囑了些別的事情,他還要去禮部核對些明細,便出門上轎走了。
梁漼山受著沈澤川和蕭馳野的知遇之恩,辦事從不敢馬虎,當下就要開始對賬。他坐著沒片刻,聽著外頭突然闖進了個人。
這會兒晌午,辦差大院也沒什麼人。梁漼山匆匆下階來迎,見是個面生的,便問:“兄臺找誰?”
這人汗流浃背,將文書一股腦塞給梁漼山,說:“卑職是東北糧馬道上的驛官!大人,這是前夜從厥西白馬州發出的急報,帶著厥西布政司的符驗,十萬火急的東西!”
東北糧馬道!
梁漼山一聽見這名字,便知道是關乎離北的大事。他接了東西,急聲說:“怎麼傳到戶部來了?離北的一切事宜都算軍報,該遞交給兵部啊!”
“這是從白馬州發出來的急報,”這人說,“掛的正是戶部的牌子!大人,快呈到尚書案頭,這耽擱飛馳驛報的後果你我都擔待不起!”
梁漼山當即夾著文書就往裡走,急匆匆地趕到地方,卻撲了個空,沒見著魏懷古,但見著魏懷古的侍從了。侍從把東西接了,也不著急,隻讓梁漼山先回去,晚些自有安排。
梁漼山直覺這其中有問題,飛馳驛報哪能這樣隨意處理?分明就是拖延時間!他胸口撲通撲通地跳,退出去後沒回辦差大院,掉頭就提著袍子往錦衣衛當值處跑。
路上曬得厲害,梁漼山氣喘籲籲到了地方,連口水都不敢喝,又急忙進了院子,求見沈澤川。
“什麼事?”喬天涯把他帶進去,“大人怎麼專程跑到這裡來了?”
“急事,急事!”梁漼山顧不得跟喬天涯解釋,入內見到沈澤川,趕忙說,“大人!卑職有要事相談!”
沈澤川讓喬天涯看茶,擱了公務,凝目說:“怎麼了?”
梁漼山也不敢坐,用力緩了氣,說:“適才卑職在戶部辦差大院接到了一封飛馳驛報,是從厥西白馬州發出來的,關系東北糧馬道!卑職把驛報送上去,卻遲遲見不到尚書大人的面。這東西與離北千絲萬縷,大人,怕是上個月發給離北的軍糧出事了!”
沈澤川立刻起身,說:“去禁軍辦差大院,把此事告訴侯爺!上我的馬,就說錦衣衛辦差,一路策馬跑過去!”
軍糧關乎離北這一年的戰事,魏懷古若是真的拖著不報,肯定是其中出了他沒辦法一力承擔的疏漏。軍糧籌備雖然是厥西白馬州辦的,但是統理檢查的卻是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