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川緩笑:“坐。”
費盛摸不清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坐下去,說:“大人尋我,什麼事?”
沈澤川說:“有件差事,旁人都辦不下來,非你莫屬。”
費盛見他有求於自己,不由得放松了身體,摸著袖袋裡的煙槍,開始拿喬了。先說:“是獄裡頭的差事麼?若是指揮使下達的命令,給個文書就能辦。”
沈澤川磕了筆尖墨,說:“不是詔獄的差事,也不是指揮使下達的命令。”
費盛擦著打火石,咬著煙槍,笑幾聲,說:“那就是大人的命令?辦也能辦,不過我近來還有聽記任務。這不是正趕上四月嗎?阒都柴米油鹽價格浮動,我得盯著啊。”
所謂的“聽記”,就是由錦衣衛將宮外一切大小事情記錄在冊,包括糧米面茶的價錢,隨時報給李建恆和海良宜。但這差事輪不到費盛去親自辦,他一個四品佥事,能叫出門的差事隻有逮捕和地方外勤。他這樣說,實際上就是不打算幹。
“殺雞焉用牛刀,你去做聽記,那是大材小用。”沈澤川說道。
“我本就是個庸才,比不得大人這樣的天縱英豪,年紀輕輕已是三品同知,有皇上垂青,還生得風度瀟灑。”費盛吞雲吐霧,“我們麼,就隻能做點賤活兒混日子,別的不敢想,也不敢當。過幾日吧,過幾日才有闲暇。”
沈澤川說:“這差事等不及。”
費盛潤著幹澀的嗓子,半傾身,看著沈澤川說:“那有什麼法子?事有輕重,我得辦完手頭的差事才能接你的差,這是紀無凡在那會兒就定下的規矩,破不了,所以你等著吧。”
沈澤川被那煙霧噴了一臉,看他神色無畏,把煙灰也磕在桌沿。費盛自持身份,想沈澤川也壓不住自己,便滑開椅子,準備告辭。
沈澤川忽然探指,把一張籤紙釘在費盛跟前,說:“我可以等,佥事也能等麼?今年是你的升遷年,可巧,厥西布政使江|青山馬上就要入都述職,他這會兒入都,內閣的用意你也明白,他往後是要去中博做主事人的。這人身邊缺個錦衣衛督察……費佥事還忙著呢?”
江|青山是封疆大吏,境內管轄很厲害,硬是把厥西變作了大周糧倉,離北、啟東的軍糧都要打他那裡出,這個人就是蕭既明和戚竹音也開罪不起,跟他辦差不愁前途。費盛升不動了,他得找外援,可光憑他庶系的出身,跟韓靳、費適、潘藺這些個正兒八經的嫡系又玩不到一起,沒那層關系,向上走不通,卡在這個位置渾身難受,不然也不會對沈澤川冷嘲熱諷。
費盛匆忙地滅了煙槍,在腿側蹭了手掌,略彎了腰,對沈澤川笑說:“您瞧我!忒沒眼色。什麼差?您說。”
沈澤川說:“我要你把阒都翻個底朝天,去找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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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著找,還是……”費盛看著沈澤川,逐漸會意,說,“好辦,我就擅長這個。大人給個描述,五天時間,我一定給你把人找出來!”
沈澤川沉聲說:“我隻給兩天時間。”
費盛看著籤紙,一咬牙,應了!
第86章 舊宅
花香漪與戚時雨的婚期定在了芒種前夕, 時入四月, 禮部已經將擬好的流程遞交給了太後。宮中內務繁雜,遇著這樣的大事, 關鍵衙門不能缺人。
福滿原以為自個兒上過內書堂, 在內閣和明理堂之間主事, 有資歷,又有蕭馳野的作保, 是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不二人選, 故而這幾日辦差時更加謹言慎行。
豈料旨意下來了,掌印太監卻不是他, 而是風泉。風泉年紀輕, 資歷淺, 沒有在內書堂就過學,還是個過了年紀才入宮的小太監,與先前的潘如貴、紀雷兩人都撕扯不幹淨,讓他做了這堪比“內相”的位置, 福滿竟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嘆。
“外朝的官兒, 升遷提拔要看家世、分籍貫、拜師門, 咱們內朝的太監,升遷提拔時本以為會免了家世門楣這一道坎,誰知他娘的,”福滿擱了茶盞,長嘆一聲,“還是越不過這道坎!”
“他有什麼家世?”蕭馳野聽著福滿的抱怨, 在吃茶的闲工夫裡說,“全是沾了他姐姐的光。”
“侯爺,你說我怎麼就沒個姊妹呢!”福滿拍膝說道。
蕭馳野哼笑,說:“沒了掌印,還有秉筆。秉筆太監兼管東廠,老福,由他做這個出頭鳥,也免了你去受言官的吐沫星子。”
“皇上如今待我,可不比先帝待潘如貴那會兒,東廠也沒錦衣衛勢盛。”福滿躊躇著,說,“侯爺,看著慕妃娘娘眼下的盛寵,往後再誕下皇嗣,這風泉豈不就是坐穩了位置?他若是個安分守己的,倒也罷了,就怕是個心懷鬼胎的,壞了朝綱,亂了社稷,那豈不就是第二個潘如貴?”
福滿在宮裡對風泉要笑臉相迎,實則妒忌生厭。風泉有慕如做靠山,福滿受著他的排擠,想要與他在司禮監裡分庭抗禮,就得好生籠絡外朝官員。
“他年紀輕,許多事還是要倚仗你,你又常在內閣走動,在元輔跟前也有頭有臉,真比起來,他隻不過是個鳩佔鵲巢的小子,不足掛齒。”蕭馳野如此寬慰道,又說,“咱們內外照應,不怕他。宮裡近來如何?”
“奚二少死了,皇上還惦記著他沒寫完的曲兒,難過了幾日。”福滿側身,看著蕭馳野,“但是侯爺,我在內閣給諸位大人看茶,聽著魏尚書的意思,是還想要追查奚家的賬。奚家在港口搞了大動靜,這回沒了當家人,這麼大的生意就好比是塊肥肉,都惦記著呢!”
“他家的人不是還沒死絕麼?”蕭馳野和沈澤川商議過奚家的後續安排,那鑰匙落在了沈澤川手裡,在蕭馳野眼裡就是沈澤川的嫁妝。他這會兒耐著性,說:“奚鴻軒的大嫂,還有奚鴻軒的諸位堂兄弟,都是打理生意的好手,也沒犯事,好端端地追查人家的賬簿,魏尚書有落井下石之嫌。”
“皇上就是沒答應,但元輔似乎……”福滿把手臂挪到桌上,對蕭馳野說,“似乎也有追賬的意思。”
海良宜自然也有他自己的思量,奚家藏的銀子太多,與其讓其餘幾家瓜分掉,不如收入國庫,由朝廷掌管。但是這就意味著,海良宜要跟世家正面相搏。
“關鍵還是皇上,”蕭馳野稍稍一想,對福滿說,“皇上是明君,最講究仁義,上個月才大赦天下,這個月便無緣無故抄了奚氏的家,那豈不是與大赦時的初衷相悖了?皇上自個兒心裡也在猶豫。老福,這事風泉一定會附和魏尚書,你再去,反倒像是盲從潮勢,不如趁著侍奉的機會,跟皇上細說,此事不宜現在就辦。”
福滿腦子一轉,說:“這不就開罪了魏尚書嗎?”
“不論是宮內還是宮外,主子都隻有一個,就是皇上。”蕭馳野笑,“潘如貴也權勢滔天,靠的卻不是皇上,最後人頭落地,我半點都不意外。再說,明理堂能容別人嚼舌根麼?你跟皇上講的話,他魏懷古怎麼能知道?皇上喜歡講感情的人,你也不必為勸而勸,順口提一提就行了。”
“聽侯爺的。”福滿眉開眼笑,他這人看著一團和氣,“反正這錢哪,也落不到咱們兜裡,幹脆大家都別要了!”
“戶部算禁軍在昭罪寺使用藥材的賬目,已經算了好幾日。怎麼樣,這事你可曾聽說?”
“辦得好,已經提交御案了,沒什麼事。”福滿知道戶部受理這個賬簿的梁漼山是蕭馳野保舉的,便說,“那梁大人可真行,把賬目理得清清楚楚,元輔提問時,他也能對答如流,看著也要升了!”
蕭馳野便不再問了,等福滿臨走時,晨陽給他送了份備好的河州新茶。福滿入手一沉,就知道裡邊有東西,他對著晨陽又故作推辭,晨陽千勸萬勸,他才收了。
翌日散朝,蕭馳野在明理堂外邊等著通傳,沈澤川也在,兩個人離得不遠不近。
“這幾日到處都有人在打探奚家的家底,”蕭馳野把狼戾刀卸給沈澤川,趁他接手時微微壓住了他的手,“大人的動作要快了。”
沈澤川似乎另有心事,聞言抬著狼戾刀,說:“嗯,人已經出了阒都,帶著棺材往回趕,下個月就該有消息了。”
“海良宜不同於別人,他要打定主意把奚家家產收入國庫,你的人趕得再快也會失去先機。”蕭馳野覺得他有些心不在焉,便松了手。
沈澤川掌中一沉,堪堪抬住狼戾刀,說:“……他再快也要走個章程。”
蕭馳野瞟了眼明理堂的廊下,問:“怎麼了?”
沈澤川說:“我在找人,師父不見了。”
蕭馳野說:“隻要沒有通牒,就還在阒都。疫病期間八大營也不敢擅自放人出入,疫病以後由禁軍接管巡防,若是紀綱師父出去了,我這裡該有消息。”
“我也猜測還在阒都,”沈澤川頓了少頃,“奚鴻軒隻是為了帶走先生,師父是為了保護先生才隨同前去,不該耽誤這麼久。但若是先生還在險境之中,那師父肯定沒法獨自離開。”
“奚鴻軒已經死了,”蕭馳野略轉眸,看著那頭,“該叫人查查這位的家。”
沈澤川順著蕭馳野的目光看過去,那頭薛修卓身著官袍,正與江|青山聯袂走近。
薛修卓相貌平平,氣度卻很儒雅。他不是孔湫、岑愈他們那一類,他待人溫和,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江|青山倒是出人意料,這位傳聞裡的厥西強腕,看著比實際年齡更小。
他倆人走近,四個人相互見禮。
江|青山以往來阒都述職,隻在百官宴上遠遠見過蕭馳野,和沈澤川更是第一次見。但他心不在此,所以對他倆人既不親熱,也不拿喬。
“今年結了許多舊案,都是薛寺丞與刑部諸位大人的功勞,今日面聖,皇上必有褒獎。”蕭馳野對薛修卓帶笑說道。
薛修卓也笑,微搖頭,說:“案子都是尚書大人的明鑑,我不過是旁從協理,哪算功勞?倒是沈同知,把詔獄那些雜亂無章的舊案卷宗都重理清楚,著實辛苦了。”
沈澤川看著薛修卓,說:“詔獄有檔可查,這些事情尋常筆帖也能做。”
薛修卓的面上什麼也看不出來,除了江|青山,其餘三人都在虛與委蛇。江|青山似是不欲參與其中,立在一旁沒有開口。
福滿掀簾出來,唱了名,四個人才一起移步向明理堂。沈澤川跨入時一眼就看見了候在李建恆龍椅下側的風泉,兩人目光相對,風泉一哂。
* * *
費盛自詡搜查第一人,從來沒有他找不到的人,然而這兩日他翻遍阒都,都沒有紀綱和齊惠連的蹤跡。
葛青青一路跟著他,見他這會兒沒了驕矜之氣,一直沉默不語,便說:“有沒有可能是帶出去了?”
費盛辦差時正經,當下誰也不看,蹲在奚家被燒過的廊子下邊,說:“不大可能,既然其中一人身手不凡,那麼就地捉拿才能確保不會留下多餘的蹤跡,這種事情動靜越大越容易敗露。”
葛青青退後幾步,環顧這深宅大院,說:“可他把人藏在家裡,又怎麼能逃脫我們弟兄的搜查?這宅子早被摸清了。”
“我雖然沒有結交過奚鴻軒,但是對他的脾性有所耳聞。”費盛起身,“他生性多疑,對他而言,越是重要的東西,越會貼身而放,因為他信不過別的人。這兩個人既然那麼重要,他肯定不會放在離自己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