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青青問:“這天都要黑了,人怎麼隻有這麼點?”
那點頭哈腰招呼沈澤川坐的官員說:“叫不動嘛,前頭的禁軍不是還沒挖完嗎?等他們這夜挖過去,明早再招人也來得及。大人快坐,哎呦這淋的!快喝杯熱茶,好歹暖一暖,別凍著自個兒啊!”
沈澤川沒動,打量棚子,笑道:“自個兒起的棚?蓋得好。”
那官員捧著茶,喜笑顏開:“可不是,這會兒忙的,哪有人心疼咱們?隻能自個兒蓋……”
他話音漸小,因為錦衣衛都肅立在沈澤川後邊,看著他,沒一個人笑。
沈澤川倒還好,接了茶喝了一口。
官員諂媚道:“這是河州好茶,專門泡給大人——”
沈澤川翻手潑了他一臉,官員一驚,大叫一聲連連後退。沈澤川用指尖點著杯底,把茶葉都倒幹淨。面上居然還是那張笑臉,在這驟雨裡越發秾麗好看。
“茶麼,”沈澤川溫聲說,“算我敬你,怎麼沒喝到呢?”
官員倉皇地撥著臉上的茶葉,說:“太、太急……”
“閻王點名,不急不行。”沈澤川扔了茶杯,說,“元輔嚴令錦衣衛督查賑濟一事,就地斬殺的命令掛在脖子上套得還是不夠緊。這茶我潑在地上,你是一定要喝的。既然站著接不到,不如我送你一程,你去底下給我喝幹淨。”
官員慌忙跪地,說:“大人、大人這怎麼能呢!卑職好歹也是六品朝官,哪能說、說斬就……”
“咱們詔獄裡拿過的人就沒有四品以下的!”葛青青掀袍,一腳把他踹進水裡,“鎮撫叫你喝,你就得喝。你看是活著喝,還是死了喝?”
官員滾進水裡,見沈澤川扣著刀瞧著自己,立刻用手捧水,往嘴裡塞著,哭道:“我喝,我喝!”
周遭原本還立著、坐著各種姿態插科打诨的人全部悄悄站立,規規矩矩地靠在邊上。
沈澤川掃他們一眼,說:“這差事能立刻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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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齊聲:“全憑鎮撫大人差使。”
“我一個督查的,哪懂門道?”沈澤川抽出藍帕子拭手,微笑著說,“差使不敢當,我們錦衣衛跟著各位就是了。走麼?”
誰還敢留呢!
那官員哆哆嗦嗦也想上來,沈澤川瞟他一眼,他又退了回去,結結巴巴地說:“大、大人……”
“這一街呢,”沈澤川臨走前寬慰道,“喝完再上來。”
天色已經徹底暗下去,雨還是沒有停下的意思。錦衣衛再怎麼威風,也要下水泡一身酸臭。沈澤川起身時覺得天旋地轉,他一把撐著分官溝的板子,穩了片刻,左右都在忙,沒人察覺。
隻有葛青青趕緊小聲勸道:“不急這一時,歇一會兒也是行的!”
沈澤川勉強笑了笑,覺得不能開口,那反胃的滋味已經頂到了喉嚨裡。他撐著板子上去,從塌了一半的陋室底下摸水袋。
背上忽然一重,沈澤川的腦袋就叫人給蓋住了。他還蹲著身,前邊的遮擋突然又被掀開,蕭馳野喘著息,猛地鑽進來,塞給他還熱著的食盒,下一刻便又鑽了出去,提步要走。
沈澤川撥開罩著腦袋的大氅,那走了幾步的人又原路返回,踩著坍塌的雜物,蹲下來夾著沈澤川的臉,重重地親了一口,親完又用力揉了揉沈澤川的臉頰。
雨水哗啦啦地掉,蕭馳野喘得好厲害,他在昏暗裡看了沈澤川一剎那,什麼也沒說,掉頭就跑。他身手矯健地翻出去,一邊把掛在臂彎裡髒湿的袍子重新穿上,一邊飛奔進巷子。
要不是時間緊。
蕭馳野扯著衣領,從廢墟上越過去,踩著汙穢往禁軍那頭趕,暗罵道——
他媽的!
第64章 驚雨
氅衣太大了, 順著肩頭往下滑, 沈澤川撈了起來,被那溫暖包裹, 通身都融浸在蕭馳野的味道裡。
沈澤川摸出帕子擦拭著被蕭馳野揉湿的面頰, 在這嘈雜的雨夜裡, 情不自禁地又聞了聞那帕子。
都是蕭馳野的味道。
沈澤川垂眸片刻,用鼻尖輕輕蹭著帕子, 眼角眉梢的陰鬱都被驅散了。
那食盒裡上層盛著金銀卷, 下層盛著熱湯藥。一掀蓋,頓時熱氣團騰。今夜弄一頓熱飯不容易, 就是蕭馳野, 也得沒命地跑起來, 才趕得過來,才趕得回去。
葛青青本想去倒碗茶給沈澤川,爬上來見他正在喝藥,不禁一愣, 又喜道:“原來安排了, 那就好, 我還正尋思著打發人去買一碗藥來。”
沈澤川把藥喝幹淨,用手指揩了唇角,說:“這條街拆到哪兒了?”
“剛過藕花樓,坍塌厲害的地方不好拆。”葛青青挽著袖子,說,“這事有鬼。”
“又是說不清的賬, ”沈澤川坐著身,緩了會兒神,繼續說,“誰把皇上送出來的,這事兒隻有皇上自己知道,他若不肯講,這案子就斷了。”
“照我看,這坍塌不像巧合,東龍大街年年都泡,偏偏就在昨夜塌了藕花樓。”葛青青看了雨夜,又看向沈澤川,“你有頭緒嗎?”
沈澤川從今早就在想這件事情,坍塌使得藕花樓的蛛絲馬跡都被抹幹淨了,這決計不是巧合。奚鴻軒是個惜命的人,他前段時間才翻新了藕花樓,挖空下邊的事情更是知之者甚少。
沈澤川張開的眼眺望雨夜,像是在對自己說:“少安毋躁,必定還有後招,這一次還不知道到底是衝著誰來的。”
* * *
寢殿裡的太醫退了出來,對太後一眾人行禮。太後隔著垂簾,傾身詢問了李建恆的情況,太醫細細稟報了,她聽到血已經止住的時候才放下心來。
“此事離奇,”太後坐直身,說,“一朝天子離宮外出,竟沒有一個人知曉,宮內外的巡防還怎麼讓人放心?”
下邊的一眾老臣無人吭聲,都垂首默立,如同泥雕。
太後說:“哀家居於後宮,本不應該插手政事,然而此次再次關系到皇上安危。哀家做母親的,可真是白發愁看淚眼枯[1],哪裡還能再受得起這樣的驚嚇?諸位大人,此次總該給哀家一個說法!”
潘祥傑聽著這話,便心下一緊。
孔湫沉默片刻,說:“大內巡防就是想攔,也未必能攔得住皇上。依臣之見,此番應該重罰奚鴻軒!若非他用那些外域妖孽引誘皇上,皇上怎麼會出宮?”
“是了,”戶部尚書魏懷古是前頭攻訐蕭馳野的魏懷興的嫡長兄,如今魏氏的當家。他一般不開口,這次卻說,“奚鴻軒是該罰,但他罪不至死。臣看這次要論罪的是工部,阒都修繕歸他們管。潘大人,怎麼讓官溝堵成了這個樣子呢?”
潘祥傑知道魏懷古要推諉責任了,當即跪倒在地,對太後說:“還望太後和皇上明察!官溝堵塞的事情,我們工部早在鹹德年間就通報過戶部,希望他們能撥些銀兩來做修繕,但是戶部遲遲不批,工部怎麼辦?這又不是小工事!”
魏懷古不急,他可比魏懷興難對付得多,隻說:“我們戶部走賬要經過內閣商議,當時花閣老那沒過去,誰敢隨便撥銀子?再者那幾年阒都要給中博六州收拾爛攤子,銀庫險些被掏空了,我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大家都有難處,”潘祥傑說,“怎麼就抓著我們工部不放?左都御史岑尋益要彈劾工部疏忽水利,說我們沒固好開靈河的堤壩,可今天它塌了嗎?沒有嘛!說明工部的活兒都沒偷工減料,是踏踏實實幹的!要是有錢,我們早把官溝給通了。”
戶部不認這個賬,工部不背這個過,兩方又都是八大家的老人,如今誰都不肯退步,就站在這裡推諉扯皮。
孔湫幾乎要冷笑出來了,他出身微末,是海良宜一手提起來的,跟世家出來的大臣能共事,卻不能共心。此刻聽著他們踢球,心裡膩煩。
是,工部是報過,但是什麼人報的?是底下不入堂的小官報的。潘祥傑重視了嗎?他要是重視,就會自個兒去跟戶部提,但他沒有這麼做。戶部知不知道?知道。魏懷古跟花思謙是什麼關系?兩家算姻親,近些年看著不親近,可關系是有的,他也遠比魏懷興更有手段,和花思謙是能討論政事的人。但是他沒跟花思謙真正掰扯過這事,這事一直得過且過,被淹了那是你活該,自認倒霉!
太後坐在簾子後邊,把這些人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她後邊立著花香漪,聽得全神貫注。
海良宜終於咳了幾聲,用帕子掩了嘴,說:“內閣登報的賬目裡,曾經是有過這麼一條。但是僅有一次,後來這問題便無人問津了。如今塌了,大伙兒都記起來了,可水是今年第一次漲的嗎?遠的不提,去年開春,前年開春,有沒有漲過?工部上報了嗎?”
潘祥傑別開頭,悔恨道:“元輔這麼說……確實是我們工部的疏忽,但真的沒辦法,如今趕緊疏通才是要緊事。”
“戶部也撥了銀子給災民,”魏懷古說,“眼下情況危急,追責可以等到官溝疏通後再提。現在是八大營在挖嗎?”
兵部尚書陳珍言簡意赅地說:“是禁軍,蕭總督還在水裡泡著。”
太後正準備開口,裡邊的宮女急匆匆地跑出來,跪倒在地,說:“啟稟太後,皇上忽然起了燒,背上全是紅疹!”
太後霍然起身,愕然道:“什麼?”
海良宜彎腰劇烈咳嗽起來,花香漪扶著太後,當機立斷:“傳太醫,快扶住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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