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了一會兒,拿起菜刀,手起刀落把肉切成一塊塊,然後下了面。
水在翻滾著,在寂靜的夜晚顯得如此嘈雜。
「對不起。」
我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嗓子有些沙啞。
她繼續說:「瞞了你這麼久,是我的不對。」
「我曾經也想過告訴你,可我一旦想到你的反應,我就不敢了……」
「現在我已經和葉瑾斷了聯系,以後我都不會和他在一起了,我都會準時回家的。」
我淡淡地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她輕輕扯了扯我的衣角:「尋之,你能不能原諒我?」
我身體一動,衣角掙脫掉了她的掌心。
「面好了。」
我關了火,準備回房間。
可下一秒後背卻有一個人抱了上來。
我突然想到我和馮竹剛認識沒多久的時候。
我著急過馬路,看兩邊沒有車,就想著硬闖。
可這時候突然一個溫熱抱住我的後背,死死拉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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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面前擦過一輛摩託車。
我轉身看著年輕的馮竹,眼睛亮得宛若星辰。
「你不要命了?」
那時候我就知道。
她就是我的命。
我輕輕掙脫她的手,轉過身來,看到她眼中噙著淚,眼底裡一陣後悔的淚光。
「馮竹,我們回不去了。」
無論是年輕的我們,還是現在的我們。
我突然想起之前和好友的聊天。
我說:「你都不知道,阿竹對我多好,她會記得我所有的事情。」
「上次我隻是隨便說我頭疼,她就一臉緊張帶我去醫院。」
我炫耀著:「當然,什麼病都沒有,我就說她太小題大做了。」
「——你猜她怎麼說,她說,你是我的愛人,我不心疼你心疼誰?」
老友羨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嘆著氣與我訴說她家的母老虎。
「——我都六十歲了,她還天天質疑我出去偷吃,這不扯淡嘛!」
我和他一起大笑。
六十歲了,誰還會出去偷吃?
現在想想,可真是——
一語成谶。
10
第二天一早醒來,我發現餐桌上的離婚協議書上有了馮竹的名字。
我一頓,然後一直坐在餐桌前。
從日出,到日落。
四點半,我出門,手中拿著離婚協議書,懷裡是身份證。
五點,我接到了馮竹。
她看到我在門口,眼神一亮,連忙朝我跑來。
「你怎麼來了?是來接我的嗎?」
我點點頭。
聞言她更加開心了,嘴角的笑容根本壓不下去。
路過的其他人看著我們這麼親密,說我們不愧是老夫老妻。
這時我面前忽然站著一個人。
是葉瑾。
他身上穿著襯衣,手腕上戴著不菲的手表。
他朝我伸出手:「好久不見。」
我彎了彎眼睛:「不,前幾天我才見過你。」
見我沒伸手,他也不尷尬,收回手,樂呵呵地接話:
「是嗎?在哪裡?我怎麼沒有見到你。」
「在馮竹的手機相冊裡,一萬多張都是你們的合照。」
他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眼神烏黑地看著我。
這時,馮竹趕緊橫插在我們中間:「我說了,這是誤會,我和葉瑾隻是好朋友。」
「對了,今天我們去外面吃吧,我知道一家新開的餐廳。」
我打斷她:「不用了。」
我拿出那張紙。
「我來找你,是去民政局的。」
我不會再自欺欺人地以為,馮竹是愛我才挽留我的。
她隻是習慣了這種出軌的生活,習慣家裡有一個我。
可我不接受。
如果是之前,我說不定還要猶豫一下。
可現在,我都六十歲了,已經退休了,我以為我的生活會一直這樣下去。
可沒想到在這一年,我和馮竹竟然走不下去了。
我定定看著葉瑾:
「提前祝福你們,但今晚隻能讓你忍一下了,等我們離婚了再來吧。」
11
還有三十天的離婚冷靜期,我們沒有分居。
她仍舊住原來我們的房間,我還是住女兒的房間。
去民政局的那晚,女兒打了很多個電話過來,我都沒有接聽。
馮竹靜靜地看著我,半天沒有說話。
這天回去,她做了一頓飯給我吃。
不說很豐盛,但是對比之前,可謂是神速進步。
我沉默地吃著飯,忽視她亮晶晶的眼睛。
吃完之後,我站起身把碗洗了。
經過她的時候,我說了一句:「飯很好吃。」
她忽地站起來。
可還沒等她說話,我繼續說:「但是下次不要這樣了。」
這樣會讓我覺得我是個大惡人。
我沒有看見她暗淡下的眼神,還有把沒吃完的飯菜倒了的場景。
可她沒有聽進我的話。
接下來好幾天,她每天都做飯給我吃,中午竟然也回來做飯。
她在網上學習做飯,買回各種各樣的菜做各式各樣的菜品。
每次她做完都一臉期待地看著我,但我始終沒搭理她。
我知道她想我誇贊她,也想我原諒她。
可那又如何呢?
即使這一次過去了,但是這一道坎仍舊在我們心裡橫亙著。
像一道刺,大剌剌地擺在我們面前。
我不敢,也不想就這樣血淋淋過下去。
我累了。
她既然十年前就想著要和我離婚,也理應想到現在這個局面。
我始終隻是吃著面前自己的飯,吃了幾口菜,沒幾分鍾就離開飯桌。
一次又一次忽略她傷心的眼神。
這天,我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提前回來做好一桌子的飯菜了。
我還是像之前那樣扒幾口飯就回房間,但是我在朋友圈卻刷到了自己。
馮竹發了一張餐桌上飯菜的照片,桌上還有兩副碗筷,她把我的手也拍了進去。
「第一次嘗試做這麼多飯菜給老公,開心!」
有不少共同好友在評論區回復,無一不是先羨慕我們感情的。
「啊!看著就好香!羨慕姐夫!」
「好恩愛呀!(偷笑)」
「下次我去也想吃!」
馮竹一個一個給他們回過去,渾然不提我們已經離婚的事。
親戚裡除了女兒,沒人知道我們離婚了。
而馮竹沉浸在這虛假的世界裡無法自拔。
——以為我還在愛著她一樣。
12
葉瑾找到了我。
他一開始把我約在咖啡館,我卻說要在一個茶樓裡見面。
我一直喝不來咖啡,感覺又苦又澀。
可馮竹十分愛喝。
現在想來,是和葉瑾一起才喜歡的吧。
我諷刺地笑了笑。
葉瑾落座在我面前,舉手投足都是一種矜貴的感覺。
——和他相比,我簡直就是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公公。
我算是知道,馮竹為什麼會喜歡他喜歡了半輩子。
這樣優秀的人,馮竹喜歡他,也情有可原。
葉瑾喝了一口茶,緩緩開口:「薛尋之,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但是我們是第一次以這樣的身份見面。」
我挑眉:「什麼身份?我是正宮你是小三嗎?」
他的表情僵硬了一瞬,然後又說:「這是一個誤會。」
「很抱歉你和阿竹因為我鬧到這種地步,但是天地良心,前幾天我和她在一起隻是為了你。」
我要被氣笑了,什麼叫因為我。
出軌三十年了是因為我嗎?
我沒作聲,靜靜聽著他說。
「前幾天阿竹說你有點不開心,想要為你買點禮物,所以來問我。」
「可是沒想到你竟然因此誤會我和阿竹的關系,你的思想是不是有點太骯髒了?」
我笑了:「你是說,三十多年了,你們在一起為我挑禮物三十多年?」
他哽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嘆了一口氣:「尋之,我知道你心中有氣,我和阿竹是年少的彼此,現在亦是如此,有愛情才有婚姻,但是有婚姻不一定有愛情。」
我的語氣不急不慌:「嗯,你是說我們之間沒有愛情。」
我當著他的面把錄音關掉,發給馮竹,他的臉色終於變了。
我站起來,拿著剛剛洗杯子的廢水走到他旁邊。
「我和馮竹在一起生女兒的時候,你在哪裡?馮竹之前差點患癌的時候,你又在哪裡?這三十年來,一直都是我在他旁邊愛她,照顧她,你又算個什麼東西?」
「別以為和馮竹在一起幾個夜晚就自詡是她的唯一。」
我緩緩把廢水倒在他的頭上,他大叫了一聲,猛地站起來:「你……!」
我語氣平淡:「管住你的下半身,不然下次就不止廢水了。」
13
我回到家的時候馮竹就到了。
她愣愣地放著我發給她的錄音聽了一遍又一遍。
看到我,她倏地站起來,走到我跟前,迫切地解釋:「我和他真的……」
「行了。」我揉了揉美心,疲憊道,「我不想再聽了。」
「之前你和葉瑾之間有什麼,我都不在意了,因為我們之間也該結束了,以後你和誰在一起都和我沒關系了。」
她的臉色變得發白,嘴唇顫抖著,手指甲死死抓住手心。
一層薄紅如河水上漲,緩緩蔓延到眼眶,熄滅了眸光。
我低垂眼眸,避開她的目光。
我一字一句對她說:「馮竹,你什麼時候能夠有擔當一點,出軌就是出軌,不必用這麼拙劣的理由欺騙我,我是不知道,不是好騙。」
「你知道我們的婚姻為什麼這麼失敗嗎?都是因為你。你既要有要,一顆心有兩個人,還是時間管理大師,我簡直想為你拍手叫好。」
她蒼白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隻呆呆地看著我。
我軟下聲音:「我六十了,你也五十五了,大家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何必呢?」
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收拾了一點東西,搬到了酒店,眼不幹為敬。
女兒再次打電話過來,這次我接了。
她語氣裡帶著疲憊:「爸,你這又是何必呢?」
我沉默了許久,認真回應她:
「女兒,這不是一件小事,你媽媽出了軌,離婚對我們兩個都好。」
她噎了一下:「可是媽和葉叔是多年好友,即使人家曾經在一起那又怎樣呢?誰年輕沒有幾個?」
我說:「如果你發現你的老公其實一直有一個初戀,並且聯系了好久,你會怎麼做?」
她不說話了,然後掛了電話。
瞧,世人皆知白月光和朱砂痣的好,但始終做不出一個抉擇。
有的人選擇了白月光,是因為年少的歡喜。
有的人選擇了朱砂痣,是因為長大的愛意。
可白米飯和蚊子血相比較下的「浪子回頭」,就是個屁。
人這一生啊,不過一個選擇。
14
離婚冷靜期前一天,女兒打電話告訴我馮竹進了醫院。
我本不想去的,但是怕耽誤明天離婚,所以還是去看看。
馮竹病弱地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聽女兒說,馮竹知道葉瑾去找我後,立刻去找葉瑾說清楚。
可葉瑾卻說:「你不過就是我三十年來的一個床伴,真以為自己那麼重要嗎?」
「我去找薛尋之,還不是為了我自己的名聲,免得被你這個臭婆娘敗壞了!」
隨後馮竹氣急攻心,氣倒在地。
我靜靜看著她,發現她的白頭發變得更多了。
明明之前,她是個如此愛美的人。
我想起她四十歲的時候,她坐在梳妝臺面前尖叫。
我嚇得立刻跑過去,以為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卻呆呆地捏起一根銀發,朝我可憐兮兮地說:「我竟然長白頭發啦!」
我幫她拔掉那根銀發,安慰她:
「以後我不會讓你多幹一點活,這樣你老了也不會長白頭發了。」
她感動地回抱我:「老公,你真好。」
是啊,我很好。
我一直都知道我無愧於她,一直對她很好。
現在想來,這麼多年了,一直都是我在為她做什麼,她卻很少為我做什麼。
愛是平等的。
如果是傾斜的愛,那麼天秤終究會倒塌。
馮竹睜開眼看到我,笑了:「你來了。」
我淡淡嗯了一聲。
真是奇怪。
明明我已經愛她三十年了,如今卻一點愛意都沒有,從前那些愛恨悲歡全都消散。
不是我失去情感了。
而是我不愛了。
馮竹教會我愛,卻又親手將我的愛意摒棄。
馮竹咳了幾聲:「尋之,我終於知道了,我對不起你。從前我一直逃避,以為躲就能解決一切。」
「我沒想到葉瑾是那樣的人,他還傷害了你。」
我皺眉, 想讓她別說了, 可她卻擺擺手:
「我知道你今天來是想看我明天能不能去民政局, 放心, 我會去的。」
她苦笑了一下:「我不會,再耽誤你了。」
我把女兒叫出去。
我問她:「你是不是很懂互聯網?」
女兒驚奇地看著我:「爸, 您想幹什麼?」
我眼眸深邃, 看著病房裡的馮竹, 嘆了一口氣。
「我隻想在分開的最後一天, 為你媽媽做最後一件事。」
15
兩個小時後,一個熱搜悄無聲息地爬到第一位。
點進去赫然就是葉瑾的黑料。
我把葉瑾這些年幹的齷齪事全部曝光,還說他當小三勾引人家老婆。
——當然,我沒說出女方是誰。
很快, 熱搜就爆了。
人人都愛吃八卦, 更別說是一個所謂「科學家」的八卦。
說他是科學家都是給他臉。
葉瑾能進到實驗室全靠砸錢砸關系,在實驗室掛一個名罷了。
其實實驗室裡的人早就對他有所不滿,但又不敢出聲。
現在的這條熱搜可謂是一顆石子砸落水面,驚呆了眾人。
越來越多的人出來詆毀他, 甚至有知情者曝光馮竹的名字。
我沒理。
由於我最後的同理心,沒有曝光馮竹和他的關系, 但是別人的發言我可管不了。
再過幾個小時,實驗室那邊就打電話過來了, 說要把馮竹和葉瑾辭退。
馮竹很平靜地接受這一切。
她不僅對我沒有怨恨, 相反還想挽回我。
她蒼白著唇說:「尋之, 我們真的, 沒有可能了嗎?」
我堅定地說:「是。」
她的神色空了一瞬, 仿佛有什麼東西碎裂開去, 無聲無息。
次日,女兒推著輪椅帶著馮竹和我在民政局面前見面。
她一直戴著口罩, 使人看不清她真正的表情。
但我看得出, 她的眼神。
絕望的,後悔的, 苦澀的。
我突然有點想笑。
我剛發現那些照片的時候, 也是這樣的心情。
那些鹹澀難忍的滋味,終究是我一個人嘗。
但是現在變了。
我變得更加自信,成為了真正的自己。
我率先踏入民政局, 迎接全新的自己。
16
辦完手續過後, 女兒把馮竹帶回車上, 然後眼神不明地看著我。
她眼中含著淚:「對不起,爸。」
我摸了摸她的頭,好像她小時候一樣。
我贊嘆從小養到大的女兒怎麼就變成這麼大了。
我的女兒都有了女兒了。
她終於忍不住了, 流下淚來。
我把她抱在懷裡:「有空讓安安多來見見我吧。」
她點點頭。
車開走了。
我也該走了。
前往我的, 後半輩子的新生。
我坐在發往挪威的飛機裡,飛機的廣播提醒我將手機關機。
這時候,突然一通電話打過來。
「爸, 媽走了。」
我愣了一會兒, 不知該作何反應。
隻有一陣陣蛛絲把我的大腦包裹住,無法思考。
似乎不是掉下去的,更像是被人放上去的。
「作(」我竟然沒有一絲波動。
無論是開心,遺憾,還是悲傷, 都沒有。
飛機的廣播再次想起,有空姐來提醒我了。
我才沙啞著聲音說:「節哀。」
耳邊女兒的啜泣聲戛然而止。
但是我沒有停下腳步。
我仍舊前往,我所向往的新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