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撫像是沒察覺,用筆在冊子上勾了勾,說:“哪個所的?”
晨陽說:“班劍司。”
“出任務沒見過你。”鎮撫說,“頭一回?”
晨陽被李建恆抖得心知逃不過,反倒從容了,說:“一回生二回熟,多見幾次就眼熟了。”
鎮撫用筆指向李建恆,說:“腰牌。”
李建恆拔了幾次都沒有拔下來,鎮撫笑了笑,探手像是來替他摘牌。
鎮撫一出手,晨陽就繃緊了身體。豈料李建恆已經泄了氣,在鎮撫的動作裡抱頭退縮,失聲說:“勿傷我!”
——糟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忽然聽得一聲刺耳的哨聲,接著林間陡然奔出一匹白胸黑背的馬。破曉間,海東青終於引路而歸,旋飛而來。
花思謙聽得動靜,見草場上奔襲而來一眾兵馬,他厲聲問:“八大營?”
可是這些人鎧甲無印記,連旗幟也沒有。
晨陽知道時候已到,立刻扶住楚王,大聲說:“禁軍護駕,太子殿下御前佩刀者殺無赦,還不退下!”
花思謙上前兩步,不可置信,回首喊道:“楚王受奸人挾持,還不動手?!”
李建恆退無可退,見鎮撫已然撲來,不禁大喊一聲。那林間猛地擲出長刀,釘在李建恆身前。
蕭馳野一躍而下,摘下自己的腰牌,扔在託盤裡,沉聲說:“大軍壓陣,誰還動?”
紀雷策馬才到,見狀也喝道:“鬼話連篇!區區禁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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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東青落在蕭馳野肩頭,蕭馳野獎賞似的摸了摸海東青,說:“老紀夠膽,就試試看。”
紀雷再看向草場,禁軍頭陣已到,可是背後延綿的兵馬卻像是沒有盡頭。啟東蒼郡的旗幟霎時展開,隻見為首奔馬的正是戚竹音。
花思謙連退幾步,扶著潘如貴,澀聲說:“啟東書信已截,怎麼會無聲無息……”
“阒都書信要是都過錦衣衛之手,”蕭馳野收刀,“那多麻煩呢?”
花思謙眼見大勢已去,坐地呢喃:“太後還在……”
“太後年事已高,為保重身體,已將阒都交於禁軍接管巡防事宜。”蕭馳野跑了一宿,此刻拉起李建恆,說,“殿下一夜奔波,受累了!”
戚竹音的馬已經到了,她翻身下來,對李建恆跪地行禮,高聲說:“太子殿下勿憂,啟東麾下二十萬兵馬嚴陣以待,臣戚竹音,力保殿下平安!”
李建恆猶如在夢中,他呆呆地看著戚竹音,又看向左右。喬天涯最為識趣,見這局勢已定,立刻跪了下去。他一跪,錦衣衛也陸陸續續地棄刀而跪。
“……我……”
李建恆空無一物的手掌緊緊握住,像是握住了什麼保命稻草。他幾乎是喜極而泣,眼裡的淚先流了下來,人還低語著。
“今我為東宮……諸位的大恩,來日必有重謝!”
第26章 霜寒
魏嫔惴惴不安地走著, 見周圍宮牆陌生, 不禁害怕地問:“公公,怎的還沒有到?太後她老人家在哪裡?”
前邊走著的太監沒搭理她。
魏嫔在這幽靜裡毛骨悚然, 她停了腳步, 裝作肚子痛, 鬧著要回去。
帶路的太監她沒見過,面生還臉嫩。這太監回頭看著她, 柔聲說:“馬上就到了, 架著魏嫔娘娘走,千萬不能讓娘娘摔著了。”
兩側的太監立刻架著魏嫔, 魏嫔掙扎起來, 揚聲要喊, 卻被堵住了嘴。太監們手腳麻利地把她扛起來,迅速向前走。
荒院裡有口井,底下還餘著些水。
太監探頭看了看,說:“就這兒吧, 送娘娘進去。”
魏嫔奮力掙扎, 嬌養的指甲撓破了領頭太監的手臂。她發髻凌亂, 扒著井沿搖頭嗚咽。
太監摸了摸她漂亮的手,憐惜地叫人搬起石頭。
隻聽“撲通”一聲,驚飛了朱牆枝頭的鳥。
* * *
鹹德帝躺在馬車裡,李建恆跪在一旁端著藥碗。
鹹德帝氣若遊絲,連咳都咳不起來了。他衝李建恆招手,李建恆趕忙擱下藥碗, 膝行過去,說:“皇兄,皇兄感覺好些了?”
鹹德帝搭著李建恆的手背,費力地說:“建恆。”
“臣弟在。”李建恆又哭起來,他說,“臣弟在這裡。”
“先帝晚年,受人掣肘。彼時的東宮太子乃是皇長兄,朕……”鹹德帝看著他,“朕與你一樣,也是闲王。世事難料,最終這江山社稷,卻落到了朕這裡。可朕繼位以來,備受牽制。一舉一動,猶如幕前傀儡。母後讓朕笑,朕便要笑,母後讓朕死,朕如今,便也該死了。”
李建恆泣不成聲。
鹹德帝說:“日後你便是這孤家寡人了。”
李建恆當即大哭,他握著鹹德帝的手,求道:“皇兄!我怎麼當得了?我不過是這李氏江山下的一條蟲,我如何坐得起這巔峰之位?皇兄,我怕,我害怕啊。”
“你不要怕。”鹹德帝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緊緊拽著李建恆的手,雙目圓睜,“你與朕不同……外戚已敗!花思謙死路一條,潘如貴也死路一條,你殺了他們,殺了他們太後便再無援助!從此大權歸落,你就是……就是這天下的共主!朕做不到的……你可以……朕……”
鹹德帝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渾身顫抖,他不肯松開李建恆,含著血說。
“絕外戚,督朝臣。花家敗了,還有……還有別的……你要切記,帝王權榻,絕不允許他人酣睡!今日……救你的……明日……也能殺你!兵權如猛虎……蕭……”
鹹德帝嘔出鮮血,李建恆驚慌失措。
“……絕不能……”鹹德帝喘著息,握得李建恆生疼,“絕不能放……放阿……阿野……”
絕不能放蕭馳野回離北!
紈绔也好,奇才也罷。他在,蕭家才是條狗。外戚敗了,邊陲難道就不會擁兵自重?沒了花家,誰還能牽制蕭家!蕭馳野既然有如此心性,可以整整五年忍而不發,默不作聲地把禁軍化腐朽為神奇,那再給他五年,讓他回了離北……豈不成了心腹大患!
李建恆痴痴地說:“皇兄……這怎麼能行……皇兄……”
“削藩減兵。”鹹德帝微弱地說,“……必要之時……殺……殺……”
殺了他。
李建恆見他閉眸,頓時號啕起來。鹹德帝死前也沒松開手,那眉間的憤恨、陰鬱始終不散。
他繼位九年,沒有在太後身前做過一次決定。他的吃穿用度,侍寢人選,全部都由太後說了算。他這輩子最瘋狂的舉措便是暗通啟東,拉攏奚固安,在獵場為李建恆鋪出了一條看似平坦的帝王路。
返程的長隊停下,跟著哭聲震天。大臣們烏壓壓地跪下去,海良宜帶頭垂淚哽咽,喊了一聲“皇上”,便是鹹德帝最後的尊榮。
阒都喪鍾長鳴,舉國痛哭。
* * *
花太後坐在榻上,喂著鹹德帝的鸚鵡。
這鸚鵡聽著鍾聲,喊道:“建雲!建雲!建雲回來啦!”
花太後耳畔的東珠微晃,她頷首說:“建雲回來了。”
鸚鵡接著喊:“母後!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