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馳野掐斷了枝葉,叼在齒間,看著他半晌,說:“大白天的,還沒清醒?東西還我,別跟我再瞎扯。”
“那夜裡你也沒這麼暴躁。”沈澤川看著天色,“站這兒學狗叫,總督抹不開臉。這麼看不是為扳指來的,什麼事?直說。”
“什麼事你不是最心知肚明。”蕭馳野坐在石頭上,長腿架著雙臂手肘,“楚王要打小福子,你在寺裡邊都能打聽出來。我轉頭忘了這事兒,現在想想,他身邊得有你的人吧?不是眼線,就是教唆他這麼幹的人。”
“我本事要這麼通天。”沈澤川說,“也淪不到來養大象。”
“真的假的誰知道。”蕭馳野眸中孤冷,“你得交代清楚了,我才能挑著信啊。”
第20章 抉擇
“我這般冤。”沈澤川說,“如今隻要出了事情,就一定是我沈蘭舟做的。”
“自從你出來以後,風波不斷。”蕭馳野說,“小福子,國子監,潘如貴,怎麼一樁樁事情都與你分不開幹系?”
沈澤川自嘲地說:“是啊,怎麼與我分不開幹系呢?這裡邊的緣由你不清楚嗎?蕭世子當年在茶石天坑撿著我,若是一刀了結了,就斷然沒有今天這些事情了。”
蕭馳野摘掉枝葉,說:“當初你要死裡偷生,活著什麼滋味,你今日才知道麼。”
沈澤川眼裡沉靜,靜得讓蕭馳野察覺到不真切。
這個人古怪得很。
那日在宴席上也是,仿佛一舉一動,皆帶著“前塵已卻”的意思。可是五年前的雪夜裡,蕭馳野清楚地記著他咬住自己時的眼神。
這樣的不真切,好像是摸不著底的深淵。那湍急迸濺的恨意似乎都被磨平了,讓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線在哪裡。滿座羞辱他,他卻垂首帶笑,蕭馳野說的“刮目相看”,是衷心之言。
一個人若是逆來順受到這個地步,那沉靜之下的漆黑反倒更讓蕭馳野覺得驚心動魄。
“活著什麼滋味。”沈澤川又笑了起來,“我在昭罪寺裡,日日夜夜都在感受。如今出來了,更覺得活著不容易。我惜命,怕得很。可這罪名要我擔,人命要我抵。我沈蘭舟就這麼一條命,哪裡夠分?我百般討好,不就是期望二公子與諸位貴人能夠高抬貴手。今日要我交代,二公子,好歹給個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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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馳野聽得此處,反而改了念頭。他嗅覺敏銳,總是在沈澤川這乖順服帖的配合裡隱約不安。可是沈澤川軟硬不吃,不論他怎麼套,都問不出真假。
沈澤川的話他一句都不信,正如那夜沈澤川說的逢場作戲。大家都在逢場作戲,何必較真?
但是人能說謊,落下的痕跡卻不能。阒都下九流裡混一遭,十有八九都能套出些東西。沈澤川要在李建恆身邊安插人,絕計不會是什麼高手。憑他如今,也隻能是收買雜役或是侍奉之人。
李建恆這事裡外都有問題,若不能徹查,隻怕後患無窮。蕭馳野自從拴在了楚王的船上,覺都睡少了。
“我找你玩兒,怎麼變成審問了。”蕭馳野話鋒一轉,吹了枝上葉,感嘆道,“最近聽說有人打聽你,又挨著楚王的臉面,我自然要來問一問了。”
“你找我玩一回。”沈澤川說,“我就少睡一夜覺呢。”
“話也不能這麼說。”蕭馳野說,“你過得不容易,我也過得不是滋味,咱們把陳年老事翻了頁,也可以冰釋前嫌。”
沈澤川哈哈一笑,說:“中博六州數萬條人命,二公子要跟我冰釋前嫌。”
“時候不同了。”蕭馳野終於丟了枝條,起身說,“你如今蒙受花家恩惠,可是太後青眼有加的人,我哪還敢得罪。叫二公子多見外,咱們也算是點頭之交了吧,蘭舟?”
沈澤川隻笑,說:“二公子好走。”
蕭馳野上馬,從上看他,說:“那扳指打算什麼時候還我呢蘭舟?一個破扳指,既不值錢,也留著膈應,不還給我,怎麼倒像是寶貝上了?”
“我戴在身上。”沈澤川對蕭馳野說,“就靠二公子的兇氣衝邪,哪舍得輕易還你?”
蕭馳野抽響馬鞭,說:“你不知道嗎?你二公子就是兇邪之氣。”
沈澤川站在原地看他絕塵而去,笑意散了,就剩喜怒難測的冷寂。夕陽橫斜,橘紅的芒映在他腳底下,鋪到了蕭馳野的背影逐漸消失的陰影裡。
夜裡漫天星鬥,齊太傅打開新繪的圖,給沈澤川看。
“從前的東宮雖然沒有調令邊陲兵馬之權,卻從兵部那裡熟知各地守備軍的布設。這便是離北大郡的。”
“背靠鴻雁山,西通落霞關,東臨邊沙十二部。”沈澤川點在東側的鴻雁山脈,“馬上要入秋了,邊沙騎兵草場供給不足,必定還要從臨界的互市上搶東西。蕭既明要動兵,怎麼這些日子還沒有往阒都遞請示的折子?”
“因為皇上病重。”齊太傅琢磨著,“今年春,蕭既明也隻傳了一道折子。他在阒都定有眼線,既然到今日都沒有遞折子,隻能說明一件事情。”
沈澤川低聲說:“皇上命不久矣。”
“那麼到底誰能坐穩龍庭,才是蕭既明如今按兵不動的理由。”齊太傅抽出筆,舔了墨,在離北圈了一圈,“楚王登基對蕭家隻有益處,他們與花家對峙太久,因為中博一事,落到受制於人的下風,如今逆轉的機會就在眼前。蕭既明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可先生那日也說。”沈澤川指著阒都,“阒都大門不開,蕭馳野便是離北質子。太後有他在手,蕭既明如何動作?”
“你既然提到了這件事。”齊太傅丟了筆,“我便要與你說另一件事。”
“先生請講。”
“就你來看,這個蕭馳野是個什麼樣的人?”
沈澤川垂眸看著地圖,說:“敏銳,聰明,不喜歡按步驟行動。”
“我覺得他是個。”齊太傅搓著頭發,似是一時間想不出合適的詞。抓耳撓腮一番後,趴在小案上,對沈澤川神秘地說,“我覺得他是老天爺給離北的契機,是個天縱奇才。”
沈澤川晃了晃筆,說:“先生何出此言?”
齊太傅馬上鑽到案下,拖出自己手寫的冊卷。這些年他自感年老健忘,把許多事情都記在紙上。他“哗哗”地翻了幾頁,又趴回案上,把冊卷推給沈澤川。
“這是葛青青從兵部套來的詳情。永宜元年,就是八年前,蕭馳野十四歲,跟隨蕭既明出戰邊沙。時天盛夏,蕭既明在鴻雁東脈遭遇邊沙三部圍擊,被切斷了退路,困於鴻江水前。離北王的援兵三日不到,蕭既明背水一戰迫在眉睫,可是邊沙三部騎兵靈活,你知道,離北多鐵騎,可以正面痛擊,形如鐵板,卻不能靈敏應對來回追逐戰。拖久了,疲憊的隻會是蕭既明的兵馬。”
齊太傅灌了幾口酒。
“但是第三日夜,邊沙如潮而退了。因為他們重兵把守的糧草被燒掉,火勢由中心蔓延,擾亂了後方陣型。蕭既明借勢決戰,一夜突圍。但到此離北的陳述就斷了,後續詳情,皆是讓你師父費了好些功夫打聽出來的風聲。你猜重兵之下的糧草怎麼會被燒掉?據說是邊沙三部臨水修挖了恭道,蕭馳野默不作聲地從鴻江水裡摸進了恭道,在那汙臭泥溝裡爬了半宿。”
齊太傅說到這裡摸著下巴。
“這樣的功勞,離北卻壓著沒報。不僅如此,蕭馳野來了阒都,便成了遊手好闲的混子——可混子能有這樣的耐性嗎?你試想一下,那等情形下,他若不成,死的人便是他大哥。他卻能足足蟄伏了兩日,硬是等到邊沙的兵馬松了懈,才放了火。這兩日他知不知道他大哥隨時有性命之憂?況且火沒放好,或是時機沒有摸透,早一分,邊沙強勁,晚一分,離北士衰!他偏偏卡在了那一點,如果沒有超人的洞察力,他怎麼做得到。”
沈澤川似有所觸動。
齊太傅最後說:“而且這小子野得很,他幹這事,隻帶了這麼多人。”
齊太傅伸出兩指,頓了片刻。
“蘭舟,我以為潘如貴為避憂患,把他調到了禁軍,恰恰是步臭棋。他們心以為禁軍廢了,可禁軍什麼來頭?那都是當年隨帝扎入八城的軍戶,八大家看不上,他們就全仰仗皇帝一人。可如今皇帝不要他們了,這兩萬人就是無主之器,要真落在個紈绔手裡便罷了,可落在了蕭馳野的手裡……蕭既明還有什麼理由不敢出兵保楚王!”
原來如此!
沈澤川先前一直不得其解的地方豁然明朗。
他認為蕭既明既然把蕭馳野留在了阒都,便應該明白這是受制於人的棋子。要麼廢棄,要麼謹慎。如果謹慎,便不應該,也不能讓蕭馳野與楚王走得這般近,否則就是自尋麻煩,事事都要提心吊膽地擦屁股!
“阒都這場秋寒來勢洶洶,我們勢單力薄,避開些好。”齊太傅口幹舌燥,又說,“太後因為國子監一事已經與奚固安生了間隙,也與皇上生了間隙,為確保大權不落,皇嗣之事火燒眉毛。楚王近來若是出了什麼意外,那麼蕭家就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如此看來,蕭馳野今日急著見你,必是已經起了警惕之心。但是太後為人更加警敏,當年為使寧王登基,不惜對東宮趕盡殺絕,那麼今時為了以防萬一,也會對楚王趕盡殺絕。蕭馳野要確保楚王安危,隻怕不是容易的事情。”
“太後既然不會用奚固安,便隻剩紀雷了。”沈澤川眼中冷靜,“錦衣衛高手如雲,下手幹淨利落。”
“龍虎鬥便罷了。”齊太傅說,“該是你決定追楚王,還是隨太後的時候了。”
沈澤川伸出手,蓋住了地圖。
第21章 秋獵
十月阒都下了幾場雨,楓山的楓葉跟著紅了。早朝驅象時,沈澤川已經見得了薄霜。鹹德帝的病卻隨著秋意有了些起色,聽聞恢復了膳食,早朝上的咳嗽聲也少了許多。
按照慣例,聖駕要到十一月才能前往南林獵場,但鹹德帝似是擔心天寒難行,在十月初就下設籌備秋獵事宜。
“負責巡防要務的依舊是八大營與錦衣衛。”晨陽為蕭馳野抱刀,說,“總督,皇上上回不是怒了嗎?”
“上回是上回。”蕭馳野才從校場下來,擦拭著薄汗,“上回皇上怒,是覺得內外都有安危顧慮。可這回不一樣,奚固安被太後的厭棄,冷置了兩個月,正卯足勁想出個風頭。”
“小恩小惠,能讓奚固安心動嗎?”晨陽看著邊上沒人,才說,“太後畢竟久積威勢,皇上又龍體抱恙,這會兒就是他肯給奚固安遞枝,奚固安也不敢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