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不是還沒買嗎?」
「租的房也能住,過年剩菜多,我怕你又把自己吃住院。」
她輕輕掐了我一下。
「那次是意外,再說了,誰家沒點剩菜?哪那麼容易出事?」
「家家都吃剩菜,但誰家吃發霉的蘋果?」
她翻了個身,「時候不早了,睡吧。」
又是這招,逃避問題。
這次,我不顧她的反對,在大年初四早上,把她的東西打包上車。
又順手把冰箱裡,不知道凍了多久的僵屍肉全部清空。
「你不跟我走,我就拉著你的衣服走,沒吃的穿的,我看你怎麼住!」
我媽扶著冰箱罵了一陣,最終隻能乖乖上車。
到城裡第二天,我給她一張信用卡。
「這裡面有三千額度,不多,你負責在三天之內花完,不管買什麼,總之花掉就對了。」
我媽氣憤不已:
「過年前才給我兩萬多,現在又扔給我三千塊,夏璇你拿我當什麼?專門撈金的吸血蟲嗎?」
我被她氣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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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女兒給你錢花,你竟然覺得是在侮辱你?方女士,我請問呢?」
她一本正經道:
「之前,你擔心我處處忍讓會受欺負,我已經和夏崇麗說清楚了,以後就算有什麼,也不會再忍氣吞聲。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不多爭辯,把卡放進她手裡。
「我沒想強行改變你全部的生活習慣,隻是希望你好好愛自己。」
或許,等她感受過花錢的樂趣,就會懂得善待自己。
「我帶你去商場逛逛,想買什麼,你自己挑,自己付款。」
「不去不去,我什麼都不缺,什麼都不會買!」
她抬手就要把卡塞回給我。
我抓住她的胳膊,微微一笑:
「還沒告訴你,昨天半夜,我把你的衣服全扔了,你要是什麼都不買的話,可能……連換洗衣物都沒有呢。」
「造孽啊!」
我媽拔腿就衝去臥室,兩個行李箱果真空空如也。
「那件八百塊的大衣,你,你也扔了?」
「幾件比較新的,我幫你留起來了。」
「你還我!」
「你不是不愛穿嗎?還你幹嘛?」
她有些崩潰:「那我穿什麼?」
我拿起車鑰匙:「去逛街不?」
11
在商場逛了一圈,我媽仍舊兩手空空。
「都太貴了,動不動就幾百上千,就沒有便宜點的?」
我想了想,「那這樣,你在這裡買一件五百以上的,然後我帶你去地下商業街,那裡便宜。」
她一臉無奈,最後擰著眉挑中一件四百九十九的針織衫。
「就這個,隻相差一塊錢而已!」
然後生怕我阻止般,打包,刷卡,一氣呵成。
「你說的那個商業街在哪?」
我如約帶她過去。
沒了價格帶來的壓力,我媽終於肯耐下性子認真挑選起來。
從秋衣秋褲,到外套,鞋子,買完一身後,她再次感嘆:
「這麼點東西,就花了六七百塊,錢也太不經花了!」
「再不經花,我也會在能力範圍內給你買最好的。」
當年她自己的衣服補了又補,但每年生日都會給我買一雙新鞋。
她說鞋不合腳最耽誤事兒,走路都慢半拍,怎麼走得遠?
我走到現在的每一步,都踏著她的腳印。
我擁有的一切,自然也都有她的一份。
她清了清嗓,偏過頭去,像是有意避免我察覺她眼角的湿意。
下一秒,她突然往前走去。
十幾步的距離。
她停在一家男裝門口。
指著模特身上的黑色皮衣:
「你爸以前也有一件這樣的,我們那時候的衣服,質量比現在的好多了。那時候,啥都好。」
她笑了笑,握住我的手。
「現在也好。」
「媽,你還記得答應過我爸什麼嗎?要帶著他的那一份,好好生活。」
粗糙的掌心漸漸收緊。
「我以前,最喜歡穿紅色。後來覺得一個寡婦,太張揚了不合適,再也沒穿過。」
兒時的記憶裡,我媽確實有兩條圖案不同的紅裙子。
如果不是世事無常,誰不想一直明媚下去?
她回過頭,往來路望去:
「剛進門的時候,我看到一件紅色的風衣,我們折回去看看吧?」
我興奮地拉起她:「買完風衣,我帶你去做頭發,燙個復古卷發。」
這次,她沒再直接拒絕。
「我不做太誇張的發型,發尾微微卷一點就好。」
接下來兩天,我繼續帶她逛街。
我媽給奶奶和大伯一家都買了禮物。
最後還剩八百額度。
我媽拉著我進了金店。
「加上你給我的兩萬五,我想給你買個镯子。」
「我不缺镯子,不用買。」
「不許學我說話。」
她讓店員取出一個給我試戴。
「你長這麼大,都沒給過你什麼好東西,現在能給你添置首飾,雖說花的還是你的錢,但我也很開心。」
我心裡一熱。
「行,你送我,那我也要送你,手镯,戒指,耳環,項鏈,要一整套。」
「夏璇,你錢很多是不是?」
「那倒沒有,一般多吧。」
12
第二年春天,我買了套兩室一廳的現房。
又一個春節將至,我回到村子,準備把一大家子都接去新家過年。
大伯家早早殺好了豬,我到家時正好趕上吃晚飯。
熟悉的飯菜香味勾起饞蟲,我迫不及待地抓起湯勺,先舀了半碗排骨湯暖了暖胃。
喝完,才發現廚房裡有個人影。
「怎麼看著像我二姑?」
大伯擺擺手:「自己不上桌,別理她!」
去年我裝修房子那會兒,聽說他們兩口子接連被騙了二十萬。
是他們家全部的積蓄。
表哥的婚事也因此泡湯了。
二姑父三天兩頭打二姑撒氣,她受不了,躲回了娘家。
大伯看在奶奶的面子上,收留了她。
但要她每天早起喂豬,做飯,做家務。
中秋節時我回過一趟老家,但那會兒沒見到她人。
我媽說,隻要家裡一來人,她就上外邊躲著,生怕別人見到她的狼狽樣。
我看了眼窗外的暴雨,猜到了她今天為什麼沒出去。
「二姑,你出來吃飯吧,我絕對不嘲笑你。」
她許是被「嘲笑」二字激到,果真走出廚房。
「你不就是想看我笑話嗎?盡情看吧,看夠了,滾回你家去!」
大伯拍拍桌子:「這裡是夏家,不是你們老江家,你要撒潑,滾回江家撒去!」
她一臉委屈:
「我也姓夏,我出嫁前也住在這裡,媽還沒死呢,我回娘家都要看你臉色了嗎?」
這裡原是老宅。
後來,大伯夫妻拿出積蓄擴建成現在的農家小院,奶奶也一直住在這裡,她這話倒也沒說錯。
要怪就怪她作天作地,和娘家人鬧翻,堵死了後路。
現在淪落到看人臉色過日子,用奶奶先前罵她的話來說,是她「活該」。
「你還知道我沒死啊?」
奶奶端坐在主位,冷眼瞪著她:
「一家子吃個晚飯,你大吼大叫的,把我放在眼裡了嗎?」
「媽,分明是夏璇先挑事!」
「你欺壓了她媽那麼多年,她說你兩句怎麼了?看看你現在過的日子,還有一點人樣嗎?」
二姑怔愣,忽然不顧形象地大哭起來。
「你們以為我想過成現在這樣嗎?我什麼都沒有了!
「兒子指望不上,姓江的又不肯離婚,他就是耗,也要耗死我啊!我還能怎麼辦……」
大家都低著頭不說話。
哭聲混雜著雨聲,吵得人心煩。
我默默看了眼奶奶,頭發似乎又白了些。
二姑到底是她的女兒,母女倆恩怨再多,也做不到袖手旁觀。
「不肯離,就打官司,打到離為止。你沒錢,我可以借你。不多,就借三萬。」
我爸生病的時候,奶奶拿出私房錢支援,恐怕這事也是二姑心裡的一根刺。
十幾年了,就借這個機會,把刺拔了吧。
二姑將信將疑:「你,你真肯借錢?」
我點點頭:
「從你拿到離婚證開始算起,借你三年,利息總共收百分之十。可以按月還,也可以按年還,具體的,吃完飯再商量。」
她臉上頓時閃過一抹愧疚,眼淚愈發湧了出來。
奶奶嘆了口氣,聲音有些顫抖:
「老二怨我多年,老三早早拋下我走了,一定是我上輩子欠了你們,都是來討債的命……」
大伯默默灌著白酒,眼圈也紅了幾分。
一旁的大伯母吸了吸鼻子:
「崇麗,你以後, 別見人就躲了, 躲得了一時, 躲不了一世。
「你安心在家裡住下,誰都不會再撵你了。不過……豬還是要喂的。」
13
二姑自覺羞愧, 沒有和我們去城裡過年。
今年市裡取消了煙花禁令,除夕夜晚上十二點, 天空亮如白晝。
我拍下一張照片發朋友圈。
過去總是酸言酸語的二姑, 這次默默點了個贊。
過完年,我又把大伙送回村裡。
剛開到家門口,就被嶄新的對聯吸引視線。
我媽說道:「肯定是你二姑貼的。」
等到了大伯家, 門神和對聯同樣是新的。
但屋子裡卻空無一人。
「這麼整潔, 一看就是特意收拾過。」
大伯母去後院轉了一圈回來:
「豬圈也被刷幹淨了!」
奶奶若有所思, 推開二姑的房門,就連被子也放回了收納袋。
「她知道我們今天回來, 提前走了。」
大伯給她打去電話,在響了幾聲後接通:
「我已經到縣城了,老同學介紹了一個包吃住的工作,我得開始掙錢了, 這樣將來還債的時候輕松點。」
兩年後, 二姑終於得以和姑父離婚。
我媽接到大伯母通報喜訊的電話,聊了好一會兒的八卦。
聽說,他因為離婚的事, 心裡堵著氣。
在自家飯局上發酒瘋, 和江大軍動起手, 被護爹的江耀才打傷了一隻眼。
雙方最後鬧上了法庭。
江耀才破罐子破摔,寧肯坐牢也不賠錢, 最終也隻被判了一年。
雖然法院判了賠償,但父子倆都沒什麼家當,二姑父得不償失。
掛了電話,她仍舊看著手機出神。
「媽, 想什麼呢?」
見我湊過來,她連忙切換頁面。
「別藏了,我都看見了, 不就是孟叔叔要來見你一面嗎?」
打從那次在江家,他為我媽出頭開始, 我就察覺到不對勁。
想不到一晃幾年過去, 他還在試圖追求我媽。
「孟叔叔的妻子也走了很多年了, 你們倆要是想做個伴, 我舉雙手贊成。」
「我心裡有點亂,總覺得有點對不起你爸。」
「都說財不外露,你這麼高調幹什麼?」
「「笑」清明回去給我爸掃墓時, 孟叔叔捧著一束花出現。
花束上方放著一包煙。
煙給我爸, 花給我媽。
「崇偉是我兄弟,不管你接不接受我,我永遠會代他照顧你。」
我媽面色猶豫, 沉默著沒有接過花。
她太善良了。
很容易因為別人對她好而有負罪感。
我蹲下拍了拍墓碑, 輕聲問道:
「爸, 如果我媽和孟叔在一起了,你會祝福嗎?」
微風迎面而來,竟然吹下一片花瓣, 落在她的紅裙上,然後輕輕滑落。
仿佛他親手將孟叔叔的愛帶到我媽面前。
並希望這份陪伴,能讓她回到當初最明媚的樣子。
我媽似乎也會意。
笑道:「我會認真考慮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