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總沒苦硬吃。
過年回家,給她買了羊絨大衣,她不舍得穿,仍然裹著舊外套。
親戚以為我們過得苦,給介紹了一對父子。
父親喝了酒愛打人,兒子剛改造完出來。
「你們家這條件,能找到這樣的不錯了,母女配父子,正正好好,雙喜臨門啊!」
我媽聽後一改往日低調。
換上昂貴大衣,妝容精致地出現在親戚家的殺豬宴上。
「老娘節儉一點,你就以為高攀得了我女兒?你是七零年的龍井燒開了,老綠茶,濺得很啊!」
1
我爸走得早,我媽一個人把我帶大,吃了不少苦。
或許是吃苦吃慣了,我給她錢,她不懂得花,給買東西,也不舍得用。
吃的放到過期,穿的壓在箱底,一盤菜熱了又熱,打開冰箱全是僵屍肉……
明明已經熬過了窮日子,卻還過得緊巴巴,沒苦也硬吃。
這怎麼行?
臨近春節,我開著新車回到老家,趁著天還沒黑,載著她繞村子周圍逛了一圈,逢人就停下來打招呼。
「媽,最遲也就明天吧,村裡人都會知道咱家買新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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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坐在副駕,一臉不悅:
「都說財不外露,你這麼高調幹什麼?」
她低調儉樸,可我是個俗人,面子裡子都想要。
以前,總有人瞧不起我們孤兒寡母。
就連路過村口,也會被那些老情報員隨意開玩笑。
跟他們講道理是行不通的,退一步不會海闊天空,隻有得寸進尺。
他們的邏輯很簡單,誰有錢,誰光鮮,誰看起來不好惹,他們就讓著誰。
「車停在咱家院裡,誰都看得見,傳開是早晚的事,我這是在給你長臉。」
我媽沉默了幾秒鍾,又問:
「你剛才說這車三十多萬,是正經錢嗎?」
我才畢業一年多,不怪她亂想。
「怎麼不是?我還算掙得少的呢,因為我有良心,不帶爛貨。」
我是個美食博主。
從大三時開始嘗試做賬號,畢業那年因為一條視頻突然火了,於是走了這條路,累積到現在已經將近百萬粉。
不過我平常的視頻不露臉,所以村裡人並不知道我的號。
我真的窮怕了,不想一輩子領死工資。
另一方面,得益於從我爸那遺傳的廚藝天賦。
給我爸治病花光了積蓄,他走後頭三年,是家裡最窮的時候,十天半個月吃不上一回肉。
但河裡的魚蝦不要錢,撈完魚回來,再向隔壁阿婆討點泡椒,我就能做出一頓佳餚。
再窮不能窮了嘴。
吃苦是不甘心吃苦的,沒福也要硬享。
現在有錢了,還要帶著我媽一起享受。
「現在房價還在降,再觀望一段時間,我也多攢點錢,然後就買房,到時,接你去城裡住。」
「我不去。」她回答得果決,「我在村裡生活得好好的,哪裡都不去。」
「上回,你把發霉的蘋果削掉一半接著吃,結果得了腸胃炎,挨到第二天撐不住了才去醫院,你管這叫好好生活?」
車廂又陷入沉默。
我不想勉強她,但她總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害得我也沒法專心工作,實在是損人又損己。
回到家,我從帶回來的節禮裡拎出一個袋子。
「媽,你試試這個,特意給你買的過年禮物。」
是件羊絨大衣。
我媽小心翼翼地套上,整個人瞬間精神了不少。
「這個……挺貴的吧?」
「打完折八百。」
吊牌已經被我摘了,少說一個零她也不知道。
但就這,都把她嚇得不輕。
「你別掙點錢就亂花,我都多大年紀了,哪穿得上這麼好的東西?」
「明天不是要去王叔家,吃他孫子的滿月酒嗎?穿這個正好。」
我媽褪下疊好,放回袋子。
「都是老熟人,有啥可打扮的?等你回城裡了,趕快拿去退掉!」
「沒空,要退自己退去。」
我媽急了:
「又不是我買的,我哪知道去哪裡退?」
「那就不退。」
「不退怎麼行?八百塊錢呢!」
「那你自己去。」
「夏璇!」
我若無其事地伸了個懶腰,轉身走向房間:
「晚安,方女士。」
2
和我預料的一樣,我媽並不肯穿那件大衣去吃席,裹上一件袖口褪色起球的舊外套就要出門。
我心底有些不快。
「媽,我們是去做客的,你這個樣子,是打算吃完飯留下來洗碗嗎?」
「我穿得暖暖和和的,有什麼問題?你要是嫌棄,就別跟我去!」
她這是還在為昨晚我不願意退貨的事賭氣。
但我自認為沒做錯。
她這麼不領情,我也不禁火大。
「你這一身叫人見了,別人還以為我不孝順呢!」
我從她的衣櫃裡,翻出一件八成新的厚外套:
「你要是怕搶了主家的風頭,不想穿新的,那就穿這個吧,又素淨,又體面!」
我媽伸手搶過:
「誰不體面了?別以為掙幾個錢就了不起,在這個家裡,還輪不到你來教育我!」
她的手擦過我手的瞬間,粗糙的觸感讓我心頭一顫。
昨天沒注意到,現在仔細看去,那雙手枯得像幹涸的稻田,細細麻麻的裂縫觸目驚心。
「去年冬天,你的手就是這個樣子,怎麼今年還是這樣?我買的那些護膚品呢?」
她心虛地一瞟,「天冷了,難免幹燥起皮,有啥好塗的?」
順著她的視線,我發現衣櫃旁有個收納箱。
一打開,各種瓶瓶罐罐,按大小擺得齊齊整整。
「方女士,你這麼會打點,是準備開店還是擺攤啊?」
她避而不答,逃似的轉身快步出去:
「別耽擱時間了,去晚了沒好位置。」
3
王叔家院裡坐滿了人。
我們一進門,就有人高聲問候:
「夏璇回來了?越來越漂亮了,比縣城的雞婆還會打扮!」
周圍一陣輕笑。
我掃了那個男人一眼,故作恍然:
「昨天被人從按摩店趕出來,追著打了半條街那人是你吧?
「我開車路過,就說怎麼看著眼熟呢,下回別去了,錢都付不起,怪丟人的。」
人們面面相覷,緊接著交頭接耳起來。
男人氣急敗壞地解釋:
「你瞎說什麼!我昨天打了一下午麻將,什麼時候去按摩店了?」
我一臉無辜道:
「沒去就沒去唄,你慌什麼?就當我看錯了吧!」
說完,我轉身一笑,掏出紅包走向王嬸。
「這孩子真可愛,一點小心意,給小侄子買糖吃。」
再回過頭,那人已經被我大伯按回座位上,手裡還塞了一支煙:
「菜還沒上你就先醉了,來一根醒醒!」
落座後,我媽好奇地湊到我耳邊:
「你真看見了?」
我悠然嗑著瓜子:
「沒有啊。」
「那你亂說!」
「就他長了嘴,我夏璇沒長?他說得,我說不得?」
我媽嘆了一口氣,「我昨天就跟你說了,在村裡凡事不能太出挑,容易招人妒忌。」
臭男人開黃腔,她反倒怪我打扮出挑,我更加來氣了。
「媽,我們家窮的時候,也沒見他們尊重過我們,低調做人那一套,在這個村裡啊,行不通。」
話音剛落,一抹亮色身影從門口進來。
是我二姑夏崇麗,身後跟著姑父和表哥。
她和王叔王嬸打過招呼,就揚起頭張望,仿佛在搜尋什麼。
最後目光落在我身上,徑直朝這桌走來。
「夏璇,聽說你買車了?」
我點點頭:「是啊,不過二姑你不用羨慕,隻要表哥努力工作,還是有可能趕上我的。」
二姑眼神一怒,打量起我們母女。
「你又是買車,又這麼光鮮亮麗的,怎麼也不知道給你媽買件好衣裳?」
我媽尷尬地解釋:「買了,是我沒有穿。」
二姑笑得諷刺。
「我還說我兒子買飛機了呢,隻是今天沒有開,誰信呀?」
爺爺去世的時候,二姑和我爸都還小。
奶奶體會過養孩子的不易,所以我爸走後,對我們家很是關照。
但二姑卻因此有意見,每每見面總是冷嘲熱諷,我媽已經忍讓多年。
但我可不慣著她。
「信不信的,誰問你了嗎?」
「你懟我也沒用,你媽穿成什麼樣,長眼睛的都看得見。你們娘倆想假裝日子過得好,都不置辦點行頭嗎?」
她撫過羽絨服上的毛領,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表哥:
「我兒子知道心疼我,花大價錢給我買新年戰袍,剛才進來的時候,誰不盯著我看?誰看了不羨慕我?」
我媽垂著眼,「我不需要別人的羨慕,也不羨慕別人,我隻過自己的日子。」
「買不起就是買不起,裝什麼?」
我媽擰了擰眉,抓著我就要起身。
她想換個座。
可是憑什麼是我們換?
我反握住她的手,坐穩不動。
然後不急不忙地打開手機:
「要比是吧?行,我現在給我媽轉五千,表哥,你跟嗎?」
「什,什麼意思?」
「二姑在這拿我倆比較了半天,我覺得不如來點實際的。咱們分別給自己老媽轉錢,比誰轉得多,比誰更孝順,你敢嗎?」
4
不等表哥答話,二姑就應下:
「口氣不小,我倒要看看你能有多少錢!兒子,給媽轉五千過來。」
表哥一臉不情願:
「媽,夏璇跟你玩笑呢,你怎麼還當真了?」
「誰開玩笑了?媽,你看手機。」
我媽解開鎖屏,她沒開語音提示,但頁面顯示入賬五千元。
「我轉的支付寶,實時到賬,表哥,你也試試,簡直不要太方便哦。」
表哥瞪了我一眼,起身想走,又被二姑拽住。
「拿錢孝敬你老娘,天經地義,你躲什麼?來,你也轉支付寶!你轉六千!」
二姑打開收款碼,一副志在必得。
表哥正要張口,又被二姑用眼神嚇住。
僵持片刻,最後面如死灰地掃碼、轉賬。
我笑了笑,「再來,這次我翻四倍,兩萬,表哥是跟住這個數呢,還是往上加?」
二姑難以置信地望向我。
我回敬她一個白眼,再次轉賬。
「表哥,到你了。」
隻見他噌地一下站起,「神經!」
然後趕在二姑開口前,逃進了聚在門口抽煙的男人堆裡。
我遺憾地搖搖頭:
「二姑,你想假裝母慈子孝,但表哥好像不太願意配合呢。」
「誰裝了?」
她神色一變,很快又鎮定下來:
「你才畢業多久,這點錢是你的全部身家了吧?
「在外裝大款,等回了家,你媽動動手指,錢不還是回到你賬上了?有什麼意思!」
她的聲音被鞭炮聲淹沒。
我沒來得及懟回去。
上完菜。
我剛想開口,卻被我媽悄悄踢了一腳。
「後天還得去你大伯家吃殺豬飯,少說兩句。」
奶奶住在大伯家。
如果今天把二姑惹急了,後天她準會把氣撒到奶奶身上。
想了想,我忍了下來。
5
吃席回來,我媽果真如二姑所說,要還我那兩萬五千塊錢。
我不慌不忙:「我把你支付寶拉黑了,你轉不了。」
「那我轉微信!」
「我不收。」
「我轉你銀行卡!」
「你敢轉,我現在就走人,再也不回來。」
我媽一愣,又急又氣道:
「夏璇,你就成心跟我對著來是不是?」
「是。」
「夏璇!」
我扶著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