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沒推辭，索性進了學堂，同女學生們坐在一處聽課。
普通百姓家裡，對男女大防之事並不十分嚴苛。
溫景明說，女子更要讀書明理，才能有更廣闊的天地。
於是，他將學堂左右分開，在中間置上帷幔。
放學時，也會讓女孩子們先回家。
男孩子則留堂半個時辰再走。
如此，倒也避免了一些麻煩。
待學生們走光之後，溫先生便獨自收拾學堂。
他雙腿殘疾，早年間街坊四鄰為了感激他的善舉，湊錢為他打了一張上好的輪椅。
盡管這樣，生活中也多有不便。
我慌忙起身，想接過他手裡的掃帚。
溫景明推辭著不肯。
「你快休息去，這點小事難不倒我。」
我過意不去，將學堂裡裡外外打掃得幹幹淨淨才走。
一來二去，我同溫景明也熟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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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暇時，他會給人抄書，或者寫書信補貼家用。
我的字太醜，隻能替他做些整理書籍，打打雜的小事。
順便也能聽溫景明講講書裡的故事。
那些晦澀難懂的句子，從他嘴裡說出，都變得生動有趣。
我撐著腦袋，出神地看著神採奕奕的溫景明。
心裡止不住地唏噓，若不是身體殘缺，像他這樣滿腹經綸的人，怕是早就魚躍龍門了吧。
溫景明從書裡抬起頭，見我發愣，笑著用書輕輕敲了敲我的腦袋。
「是我講得太枯燥了嗎？」
「沒，是先生講得太好，竟不知不覺把我吸引入迷。」
「你竟也學著打趣我了，果真是教會學生，愁壞先生。」
我嗔笑著揉腦袋，恍惚間，眼前的人與記憶深處的影子重疊。
那人高高在上，抽著我手裡的書本，斜著眼睛睨我。
「夏桃，你乖巧聽話，我自會寵你。看那麼多書幹嗎？又輪不到你做當家主母。」
對於秦馳來說，我隻要聽話，好擺布，便是我的價值。
可我也不是生來就想做一件玩物，被人擺在院子裡。
如同夏桃這個名字，令人忍不住擺脫。
17
那日，溫景明被城裡的富家少爺邀至府上做客。
不知道宴席上發生了什麼。
溫景明回來時，渾身是傷，整個人如同破碎的木偶，連同破損的輪椅，一塊被扔在學堂門口。
暴雨打湿溫景明的衣衫。
若不是打更的大叔恰好路過，發現了他。
後果不堪設想。
我連夜趕至學堂時，溫景明已經在鄰居的幫助下換好幹淨的衣衫。
他靠在床頭，隻淡淡掃了我一眼。
我便如同被人扼住咽喉般窒息。
直覺告訴我，這件事，一定同我有關。
一股熱血突然湧上心頭，我瘋了般往那座熟悉的宅院跑去。
秦馳似乎早已料到我會來。
又似乎驚訝於我會來。
「夏桃，你果真為了那麼個廢物，要來指責我嗎？」
果然是秦馳。
這麼久以來，他或許一直在暗處窺探著我。
難怪花魁姐姐會暗示我，快點逃。
想到這裡，我隻覺得厭煩。
我站在大雨裡，目光灼灼盯著他。
「秦馳，你是不是有病？」
秦馳站在臺階上，意氣風發，許久未見，他似乎比從前更加不可一世。
「你知道嗎？那個廢物不自量力，我不許他再接近你，他竟然不知死活，真是可笑。
「夏桃，你不乖，可是要受到懲罰的。我要讓你知道，在這世上除了我，沒人還會要你。
「如果你乖乖聽話，主動求我，我或許會心軟。如何？」
我深吸一口氣，朝秦馳一步步走去。
然後在他滿懷欣喜的目光中，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呸！」
小廝想要將我拿下，被秦馳攔住了。
他笑著用舌尖頂了定嘴角，饒有興致地打量我。
「小貓咪發起狂來，別有一番風味。
「你何苦要跟著個沒用的廢物，每天苦哈哈地賣豆花。
「夏桃，隻要你點點頭，貴妾的位置就是你的。」
秦馳永遠都是這樣，帶著上位者的姿態，自以為是地想要操縱一切。
可惜。
「我不稀罕。」
我轉身就走，秦馳扯住我的手腕，眼裡滿是志得意滿。
「夏桃，你可想清楚，今日你若是走了，日後再想求我，可沒機會了。
「隻要你願意，我可以娶一位溫柔賢淑的貴女，定不會讓人欺負你，如何？」
我掙脫秦馳，冷冷吐出兩個字。
「不必。」
18
秦馳沒再為難我。
可我心底，到底仍是放不下心來。
我想逃，可阿娘的病情越來越重，經不起長途奔波。
而溫景明，我一直躲著，沒臉見他。
倒是他，休養好之後，親自敲開了我家的大門。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劃破雲層時，屋外的青石板街道上，響起木輪碾過的咕嚕聲。
溫景明捧著一束野花，笑彎了眉眼。
露水氲湿青色的衣擺，卷起沁人的香氣。
「小滿，我想了很久，還是想要親自來問問你。
「你願不願意，同我，並肩前行。
「抱歉，是我太唐突，可我想著，若是不親口對你說，恐怕我會恨自己懦弱。
「小滿，你是個好女孩，我不願怠慢你。
「我是個瘸子，或許會拖累你……」
溫景明語無倫次地說了許多話。
從前總是從容不迫，侃侃而談的人，此刻臉紅到了耳根。
我張了張嘴，仍是想要回絕。
「溫先生，不行，我……」
很快被溫景明柔聲打斷。
「小滿，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人最重要的是，向前看。
「他們想要磨碎我的意志，砸碎我的骨頭，簡直是痴心妄想。
「小滿，前路縱然艱險萬分，我也想同你一起走下去。」
我說不出話來，抬手摸摸臉龐，手背湿了一大片。
於是，在阿娘和溫景明的期待下，我又哭又笑地點了點頭。
阿娘哭得眼圈紅紅的，止不住地抹眼淚。
「溫先生，我將小滿交給你，也放心了。」
19
我同阿娘，還有溫景明商議好。
盡快離開京城。
無論秦馳還會不會再找我的麻煩，我們都不該留下來冒險。
考慮到阿娘的身體狀況，我們決定先到離京城最近的地方安頓。
臨行前，我帶著一張銀票，去見了花魁姐姐。
她似乎知道我要出遠門，扯著帕子輕輕抹淚。
「傻瓜，你早就該逃了。我們命如蝼蟻，何苦與那些人為敵。」
「姐姐，這筆錢是他給的，對不對？」
花魁姐姐嘆了口氣，無奈地點點頭。
「抱歉，我惹不起侯府，不敢將真相告訴你。」
「沒關系，你已經幫了我許多。此次一別，恐再難相逢，姐姐，你多保重。」
「你也是。」
我將這些年花魁姐姐給我的錢通通還給她。
她說什麼也不肯要。
無奈之下，我給了一半給她。
青樓做粗使丫鬟的三年，若不是花魁姐姐暗中照顧我，恐怕我難以全身而退。
她一直夢想著能夠贖身。
希望這筆錢能助她一臂之力。
20
夜晚，在阿娘的見證下。
我同溫景明舉行了一場樸素的婚禮。
溫景明的眸子亮得如同暗夜裡的星光。
整整一晚，他翹起的嘴角都沒下來過。
我像是做夢一樣，腳踩在雲裡，感覺極不真實。
然而手背傳來的溫度，不斷地提醒我，這不是在做夢。
可儀式還沒完成，秦馳便提著劍，滿身煞氣地闖了進來。
溫景明下意識地將我護在身後。
秦馳冷冷地嗤笑一聲，將抵在溫景明胸口的劍刃又刺進去一分。
「廢物，憑你也想攔我？」
當時，我真的慌了。
秦馳有什麼火，通通衝我來，隻要別傷害溫景明。
他已經夠苦的了。
動作搶在意識之前，作出了選擇。
我清醒過來時，手已經握住了冰涼的劍刃。
鮮血順著銀白色的劍身汩汩而落。
秦馳慌了神，一把扔了手裡的劍，上前捧住我的手掌，仔細查看。
「你瘋了嗎？不要命了？」
我顧不得疼痛，扯著秦馳的衣領大聲呼喊。
「世子爺，你能不能放過我？求求你放了我好不好？」
秦馳似乎沒想到我會這樣說，眼圈一瞬間泛紅。
「夏桃，我為了你，拒了所有的親事。你怎麼就不明白我對你的心意？
「你離開侯府有多久，我便偷偷觀察了你多久。
「你怎麼這麼狠心，寧願嫁給一個廢物，都不願意跟我嗎？
「夏桃，我錯了，當初我下令杖斃你，可我立馬就後悔了。我想了很多，即便是媚術，我也心甘情願被你玩弄於股掌之間。」
我搖了搖頭，松開秦馳的衣領。
「秦馳，我當初有沒有用媚術勾引你，你比誰都清楚。」
秦馳明明知道，我是無辜的。
可他太過驕傲，太自負。
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對一個出身下賤的妓子之女動了心思。
他是尊貴的世子爺，擁有為所欲為的資本。
所以，他寧願將我杖斃，也要維持心底可憐的自尊。
秦馳張著嘴巴，極力想辯解些什麼。
「夏桃，你回來好不好，我們重新開始。」
「秦馳，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你我之間本就是不可能的。當初你怪我勾引你，你打也打了，罰也罰了，可以兩清了吧。」
「我心裡是愛你的啊。我從來沒有對一個女子這般上心過。」
「秦馳，你那麼高高在上，怎麼會懂得，即便是如蝼蟻般苟且偷生的人，也會渴望得到一絲尊重。」
在秦馳身邊的日子，他不過是將我當成一個玩物。
就像是養一隻貓一隻狗。
我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不能有自己的性格，隻能一味裝乖討好他。
這是什麼狗屁的愛？
21
末了，秦馳將心一橫，冷冷地掃了一眼溫景明。
「你說你愛她, 可你知不知道，她曾經，在床上是如何婉轉討好我的？」
我沒想到秦馳會這樣當面撕開我的狼狽。
那一瞬間, 我對秦馳殘存的最後一絲好感徹底破碎。
真好。
既然話都挑明了，我也不用再對溫景明心存愧疚。
然而, 溫景明繞過衣袖, 緊緊握住我的手。
目光堅定而又溫和。
「世道艱難, 她為了心中所念, 即便被迫做了些違心的事又如何？
「我隻恨自己沒有早點遇到她，沒能保護好她。」
我從來不知道, 短短兩句話，能讓人如同穿上鎧甲，所向披靡。
心底湧上一股熱流。
我沒忍住，淚湿了眼眶。
秦馳還想說什麼，下一秒, 他便被闖進來的護衛劈暈。
秦老夫人在嬤嬤的攙扶下, 踏進屋子。
22
「抱歉, 我教子無方，毀了你們的喜事。我會把逆子帶回去好好管教, 定不會讓他再擾了姑娘的生活。」
我整理好衣擺, 朝著老夫人行禮。
「多謝夫人成全。」
這是老夫人第二次放過我。
老夫人派了馬車, 連夜將我們送出城。
後來，我換了別的馬車, 一路南下。
在一個阿娘和溫景明都喜歡的地方定居。
溫景明照例做教書先生, 我和阿娘仍舊賣豆花。
此後, 一連十年，我都沒再見過秦馳。
隻是偶爾會從京城來的食客的口中聽到他的消息。
聽說秦馳娶了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為妻。
婚後兩人恩愛和睦，傳為佳話。
聽說秦馳一改往日不可一世的紈绔模樣，主動請纓上了前線。
在陣地上, 同戰友們同吃同住, 深受守城將士與邊疆百姓的愛戴。
聽說秦馳接連打了勝仗, 成了本朝最年輕的骠騎大將軍。
23
那日，凱旋的將士回京述職。
經過我所在的小城休整一日。
百姓早就聽說將士們戰功赫赫, 紛紛拿出最好的食物款待。
隔著兩條街，我遠遠看著身穿鎧甲的秦馳，同城裡百姓圍坐在一張桌子上喝酒。
多年不見，他看起來穩重內斂了許多。
三歲的女兒搖搖晃晃地撲進我懷裡，奶聲奶氣地問我。
「阿娘，你在想什麼？」
七歲的兒子扯了塊紅布披在身上，像模像樣地從隊伍那邊跑來。
他自小便夢想著要做一名大英雄, 守護一方安寧。
如今見到徵戰沙場的將士, 自然十分激動。
「阿娘，我在想，日後我也成了大英雄，定要讓爹娘為我驕傲。」
外界紛紛傳言，世子爺秦馳身患隱疾，不能人道。
「-再」「好孩子, 你們能平安健康長大，就是爹娘最驕傲的事情。」
正說著，溫景明在屋裡喊我們進去吃飯。
我領著一雙兒女進屋。
等我又出來收拾攤子時, 發現案板上放了一個布包。
打開布包，裡面是一支雕刻著桃花的金簪。
再抬眼時，秦馳的身影早已不見蹤跡。
- 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