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般變故就此突生,急轉直下。
烏行雪幾乎砸落在地,靈劍“當啷”一聲響。緊接著便是風雷驟變——
陡然而來的劇烈震蕩極不尋常,每震一下,都讓人有身靈撕裂之感。好像一半還在亂線,一半卻將歸於現世。
悶哼和鈍響掩蓋在崩塌炸裂的聲音裡,微不可聞,本該無人能聽到,但烏行雪卻在一陣一陣的昏黑裡猛然轉眸。
支離破碎的場景之下,他滿身是血、滿眼是血,其實什麼都看不清。但他卻能感覺眾仙再難支撐,紛紛崩塌跪地。
這種滋味他再熟悉不過。
這是靈臺天道在他一劍落空的境地裡,要將所有現世之人掃出亂線!
隻是這次不僅如此……
他還能感覺到腦中一切事物正在疾速褪淡下去,他所看見的、聽見的、經歷過的所有都被一點一點從腦中抽走。
烏行雪在逐漸空白的狀態裡茫然片刻,忽然伸手抓住了劍刃。
劍刃割破手掌的刺痛讓他清明了一瞬!
在那一瞬裡他意識到,這次靈臺天道不僅要將他們掃離這裡,還要讓他們忘記這裡。
或許不止這裡,還有與此相關的所有。
烏行雪眸光亂了一下。
他忽然踉跄起身,低聲叫了一句:“蕭復暄……”
這世間沒人比他們更明白遺忘的滋味,他早已領教過數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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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山火海、身靈俱滅之痛都不能讓他皺一下眉,唯獨這點,他是真的有點怕了。
他不想再聽蕭復暄問一句:“你是烏行雪?”
也不舍得讓蕭復暄再聽一次:“你認錯人了。”
烏行雪在無可歇止的清掃和遺忘裡,隻身穿過如刀如劍的風雨雲雷,在滿眼血色裡尋找著,然後用力抓住了蕭復暄。
然而就在一刻,支離破碎的場景和山河俱崩的震蕩突然凝滯,就連記憶從腦中抽離的感覺都慢了下來。
那種感覺很奇怪,就像……在要歸於現世的路上,有人強拽住了所有。
那一瞬間的剎止來得極其突然,沒人能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回事。
包括烏行雪。
但下一刻,他就在一片冰冷裡驟然明白過來。
因為他抓住蕭復暄的時候,看見對方低垂著頭,唇色蒼白,耳骨上的三枚喪釘卻滾落在地。
而烏行雪慌忙摸索,卻探不到對方軀殼裡的靈魄。
***
蕭復暄那具天生碎裂的靈魄確實不在軀殼裡。
他曾在極北之地,握著一尊白玉雕像,經歷過世上最漫長的一場遺忘。他嘗過所有重要的一切被抽離的滋味,他比誰都清楚靈臺天道在這一刻想做什麼。
可這一次他要攔住,在所不惜。
於是在清掃和遺忘開始的那一剎那,蕭復暄摘了喪釘。
天生碎裂的靈魄在那一刻飛散出去。
那些碎靈一點一處,八方不落,像隆冬漫漫長夜裡寂寥冷清的遠星。
而半跪於地的天宿上仙蕭復暄,就這樣以滿身靈魄為“線”,強行釘於亂線,拉住了所有。
於是,一切清掃和遺忘被生生攔住,不得進不得退。
***
那個剎那,靈臺上的漫天風雷驟然死寂,又更瘋狂地呼嘯起來。
那道烏行雪聽過許多次的靈臺之音再呼嘯聲中寂寂響起,落向那個半跪於地的人,也落向漫天遠星。
“如此之人……”
其實早在數百年前,仙都伊始,就曾有人這樣問過蕭復暄,問他:“天宿為何成仙?”
凡人修行總有所圖,或圖長生,或圖護人,或圖強盛。
這些在蕭復暄身上總顯得很淡,可他又一生堅定、無畏無懼。
到頭來,連靈臺天道都要道一句“如此之人”。
一個會將素不相識的孩童屍體背上山崖的人;一個會在瀕死之時替參天神木擋下雷劫的人;一個為了禍不及人間在最濃稠的怨恨上坐鎮數百年的人;一個在亂線將要隱匿時,以一身靈魄強拉攔截的人……
如此之人,究竟為的是什麼?
然而蕭復暄與天道並非同根同源,這最後一句靈臺天音,他根本聽不見。否則他或許會答:“因為答應過。”
因為他曾經答應過所愛之人:你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終結任何有待終結的事情,來去自由、無所禁忌。
君子一諾,絕不食言。
還有一點,是連他自己都不記得的——
他三世生於行伍,又三世死於沙場。有著世間最重的煞氣、最硬的命格、最碎的靈魄和最張狂的劍,他劍下的亡魂其實同靈王一樣遍數不清。
但他曾經最想看見的,是有一天自己抱劍四顧,發現世間再無需要斬殺之人。
於是他能還劍入鞘,好好地看一眼春三月的十二裡繁花。
有人曾端坐樹冠間,聽到過這樣的話。所以即便蕭復暄自己忘了,這世間依然有一個人替他記得,並且惦念至今。
***
烏行雪雙眼通紅,跪於蕭復暄身前。
手指碰著蕭復暄的額心,指尖卻極輕地抖著,冰冷如霜。
沒有人的靈魄能長時間脫離身體,亦沒有人的軀殼能長時間居於空茫。
他能感覺到蕭復暄的額心正由溫熱一點一點地冷下去,他知道這種強力阻天撐不了多久。
多一瞬他都舍不得。
靈臺的那道虛音說:你們荒謬、愚鈍、螳臂當車。
太多事情告訴他:有時候搭上全副身家、萬般性命,最後所接的往往不是柳暗花明,而是徒勞無功。
但是不行。
他如何舍得讓這些人、讓他所愛的這個人拼盡性命,卻隻是徒勞無功?
他舍不得的。
在那一刻,烏行雪抬頭看了一眼遠星。然後側過頭去,在那人耳邊啞著聲音說了一句話。
他說:“蕭復暄,等下一個人間三月,一起看落花。”
***
話音落下的那一剎,他手邊的靈劍咯咯作響,化出了亂線“靈王”的軀殼。
與此同時,烏行雪脖頸上那道強落五遍的貢印再次流轉起來。
借著這道貢印,他能以靈神牽系,控住亂線“靈王”的軀殼。
或者說……
在此時此刻,他就是亂線的“靈王”。
烏行雪將本體軀殼留於原地,然後隻身躍下仙都。
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不得已卻也是唯一的辦法。
他在被蕭復暄強行暫停的剎那裡,如一道銀芒星線,從九霄雲上直貫入地。
他所去之處,是亂線的落花山市。
***
烏行雪以亂線“靈王”之軀,進到了落花山市的封禁之地。然後,他做了三百年前曾經做過的事——
他在封禁之地蒼青色的天幕之下,分劈神木,生生刮盡自己一身神力。
他又一次承受了分靈之痛,又一次血流遍地,看著自己這副身軀仙氣散盡,邪氣滔天。
而在他由仙變魔的那一刻,與三百年前相同的懲罰被觸發,又一次落到了他身上——
那是天道的抹殺。
那是世間最浩大也最孤寂的影響,所有關於亂線“靈王”的一切、不論是存在還是痕跡都就此消亡。
於是,亂線“靈王”自始不存。
而就在同一時刻,原本僵止的亂線突然動搖起來。這次動搖卻並非是要將誰橫掃出去,而是真正的天崩地裂、萬物虛無。
因為……
倘若這亂線從未有過“靈王”,當初便從未有人帶著另一隻夢鈴踏入現世,也沒有人為了尋找源頭,循著現世的時間回溯向前。
於是不會有人在回溯的間隙裡路過一片荒野,也不會有人看見當時在邪魔口下瀕死的雲駭,不會在那一刻響起夢鈴之聲。
雲駭沒有在瀕死之際聽見那道鈴音,沒有在那一刻想起自己曾身為仙的過往。
他沒有不甘、沒有遺恨。
曾經的仙都郎官、後來的凡人雲駭沒有在那一刻掙扎著反噬成魔。他安靜地輪回往生,而非死於大悲谷花信劍下。
亂線自始不存,於是萬物崩塌。
靈臺天道抹殺亂線“靈王”的那一刻,便等於抹殺了它自己。
***
烏行雪在劇痛之中再不能支,跪坐在荒蕪孤寂的封禁之地裡,袍擺鋪散一地,血從各大要穴流淌而下,染得滿處殷紅。
他在昏沉中咽下口中的血,在兩耳的嗡鳴聲中抬了一下頭。他五感褪盡,什麼也看不見。他所見的最後一幕,是滿眼黑寂。
可其實那日的天並非黑寂無色,而是亮的。
亂線分崩殆盡的那一刻,現世終於顯露出來,那是幾近天明的時分,有旭日天光從最高遠處緩緩地漫過來……
他做了與三百年前一樣的事,卻不再是徒勞無功,也不再是孤注一擲。
***
盡管後來的凡間已經甚少有人知曉了……
但這世間曾經是有過一位靈王的。
他字號為昭。
昭者,旭日之明也,光輝燦爛。
第125章 天宿
靈臺崩毀消亡似乎隻是一夕之間的事, 很快,快到人們來不及反應。好像就是太陽落下山去,寂靜一夜, 又一如往常升了起來。
但對烏行雪來說卻並非如此。
那不是一朝一夕, 更不是短短一瞬, 而是漫漫不知盡頭。
當年他由仙成魔,坐在落花臺的滔天大火裡, 烈火焚身、靈魄撕裂、仙元盡碎……種種加之於身的痛楚,都抵不過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