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和寧懷衫逃過了那一劫。
方儲又道:「二是……第二句有些奇怪,我當初一直想不明白。」
蕭復暄問:「他說了什麼?」
方儲答道:「城主當時同我說,若是以後見到他,先別急著湊上前去,也別立馬認定那就是他,要多一點提防心。尤其讓我提醒寧懷衫。」
他訕訕道:「我當初以為,城主是在提醒我們小心有人易容冒充。」
這句話他倒是記了很久,久到二十五年後去蒼琅北域找烏行雪,他都還總想起這句話。
以至於他看失憶的烏行雪怎麼看怎麼古怪。於是認認真真提醒了寧懷衫一句“城主有可能是別人假扮的”。
剛進大悲谷的時候,他和寧懷衫甚至合謀想讓“假冒的”烏行雪吃點教訓。
如今再想起來,那些往事簡直不堪回首。
方儲說:「我這會兒在仙都見到了靈王,才明白那句話真正的意思。不過……這個靈王看起來其實不像危險之人,為何城主當年會特地留話,讓我們多加提防?」
他知道這問題有些蠢,若是以前,他一定不敢多問。可自打他知道自己身上有小童子的印記,膽子忽然就大了起來。
烏行雪聽了這話,一邊心說造了反了。一邊戳著蕭復暄給他回道:「若讓他知曉你並非來自於這個世間,那便兩說,」
方儲聞言一驚:「完了。」
烏行雪:“?”
方儲:「他應該已經知道了……」
他將靈王之前問他的話告訴了蕭復暄和烏行雪,包括他身上的印記,還有那句“這兩個小童子尚在我身邊,那你究竟從何而來”。
Advertisement
聽到這話,烏行雪眉心一蹙。
因為他設想了一下,倘若當年還是靈王的自己碰到方儲這樣的人,必定會覺得是某條亂線上的人誤闖進了現世。
他會因為方儲的來歷心生親近和感慨,但並不會心軟放任不管。哪怕再多感慨,他也會提著劍將那條亂線翻找出來,斬得幹幹淨淨。
他會這麼做,那麼眼下這個仙都的靈王恐怕也是如此。
他們問方儲:「你方才說靈王出去了,去了哪?」
烏行雪私心希望他去的是南窗下,或是仙都別處。但方儲卻說:「他帶著面具和劍,那兩個小童子說是下了人間。」
烏行雪面色一變。
沒有帶童子,卻帶上了面具和劍,那就十分不妙了。
若是兩個靈王直直撞上,各自都認為對方身處亂線,自己所在才是真正的現世,那結果恐怕不堪設想。
除非……
蕭復暄斷然開口:“去封家。”
烏行雪一怔,立刻反應過來。
兩個靈王猝然相會的結果必然慘烈,但如果能讓其中一個意識到,他自己所在的才是亂線,那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這條亂線的起始是封家,弄出這條亂線的人是封家家主。那裡有最有力的佐證。
***
就在蕭復暄和烏行雪轉而去往封家,想要將靈王也引過去時,夢都的封家已經有人提前登了門——
封家弟子們還穿著白麻喪服,就連提著的燈籠上都帶著“奠”字。他們聽到門外禁制被碰時,還以為是有賓客前來吊唁。
結果一開門看到來人,他們就齊齊愣住了。
小弟子們僵立半晌,其中有幾位驚道:“天……天宿?!”
門外所立之人面如冠玉,冷俊至極。一邊耳骨上釘著三枚黑色喪釘,煞意凜凜。
不是別人,正是這條線上的天宿上仙。
封家弟子們看見這張臉就怵得慌。畢竟在他們的認知裡,這已經是他們第二次見到天宿上仙蕭復暄了。
第一次見時,蕭復暄將他家一眾弟子捆縛在落花山市的一家客店裡,激得封徽銘和封殊蘭一並去了落花臺。後來蕭復暄又隨封徽銘他們來到封家,再後來……就是封家高塔禁地崩塌,封徽銘和家主雙雙殒命。
因此,他們才會穿著喪服披著孝衣。
這些小弟子們自然不會知曉,兩次登門的天宿上仙並非同一個。他們隻會在看到來人時崩潰地想:您怎麼又來了啊!
但他們並不敢將心裡話說出口,隻能臉色煞白地行著禮,問:“不知上仙為何事而來?”
門外的人答道:“除禍。”
封家弟子一愣:“啊?除、除禍?”
可沒等他們多言,一陣勁風橫掃而過——門外的天宿上仙已然擦著他們進了門,根本不是他們能攔能問的。
其實即便問了,天宿也是無可奉告。因為他此行來封家,是接了天詔。
他將山村裡遇見的那個靈魄安置在靈王的坐春風後,就接到了天詔,讓他來封家清理邪魔之禍。
他以往所接的天詔多數是兩種,一種是某地邪魔正在作祟,猖獗無忌,並非人間仙門能敵。他去了便會斬殺降刑,將那些邪魔清理得幹幹淨淨。
另一種則是邪魔已然身死,但後患頗多,他去了便是收拾殘局。
此次前來封家,便是後者。
天宿上仙穿過那些弟子,來到封家高塔旁,看到了滿地狼藉。狼藉裡依稀有陰晦邪氣殘餘,他又順著那些氣息去了封家靈堂,看到了四口棺木。
兩口是長棺,一邊是封徽銘,一邊是封家家主。還有兩口小一些的棺木,從靈牌上看,是封家家主一雙早夭的兒女。
仙門大家的一家之主惡念至深,淪為與邪魔無異之人,確實後患頗多。
這四口陰晦纏繞的棺木以及滿目狼藉的高塔廢墟,致使整個封家都籠罩在邪穢之氣下。
天宿上仙靜立著,四下掃量。
他展開天詔看了一眼,抬手給仙都的靈王傳了一封書信,說自己要在封家耽擱片刻。這才撥劍出鞘。
***
其實靈王接到天宿傳書後,並沒有即刻去查所謂的“亂線”,而是拐往了封家。
另一邊,烏行雪和蕭復暄也在朝封家的方向去。
原本,封家的種種就是亂線最好的佐證,可一切就相差在天宿所接的那道天詔上……
當烏行雪和蕭復暄趕到封家偌大的府宅前,卻發現不論是高塔廢墟還是封家家主和封徽銘,那些能證實這條亂線起始的所有,統統都在天詔之下被清理一空。
第100章 機緣
這一天, 最崩潰的其實還是封家守門弟子。
他們先是被天宿上仙找上了門,開口就是一句“除禍”,然後果真給他們除得幹幹淨, 走了;
接著他們見到了靈王——那位把玩著面具、提著鏤花銀劍的人落在封家府外的一棵高樹上, 掃量著沒有任何邪氣殘餘的偌大仙門, 給他們留了一句“節哀”,也走了。
然後不出半刻, 門外又有了動靜。
守門弟子出去一看……
又是天宿。
又是靈王。
要不是礙於天然的畏懼和威壓壓制,他們真的想問一句:“兩位神仙能不能換一家人折磨……”
但他們最終還是沒膽子說,隻衝那兩位來人深深作了個大揖。結果身子還沒直起來, 就聽見那兩位沉聲說一句:“已經有人來過了?”
“……”
總之, 封家弟子們抬頭的時候, 臉是真的快要繃不住了。
好在這兩位沒有折磨他們太久, 隻掃了一眼便是了然的模樣,面色一沉又離開了。
最後離開的這兩位,就是蕭復暄和烏行雪。
封家的一切都被收拾得幹幹淨淨, 唯一殘留的是天宿上仙的劍意。天宿輕易不會這樣掃蕩某個仙門,如今這麼做,隻能是奉了天詔。
兩人的靈識化身落在夢都城外, 一黑一白落在山道上。
蕭復暄抬手撩了一抹風在指尖捻了捻,嗅了一下, 判斷著亂線那位靈王和天宿的蹤跡:“也走了這條道,一前一後,往北去了。”
“那這錯過還真是剛巧, 但凡快一步或慢一步都能兩廂撞上。”烏行雪原本還蹙著眉, 說到最後簡直想笑了。但那笑意轉瞬就淡了下去,沉聲道:“這意圖簡直再明顯不過, 封家一清,這條亂線的起始就被抹了。”
而起始消失,這條線的存在就變得曖昧不清了——沒有誰會願意承認自己隻是一道投影,人人都覺得自己所處皆是真實。
隻要沒有確之鑿鑿的佐證,誰都可以指著這條亂線說“這就是現世”。
烏行雪抬眸朝九霄之上望了一眼,那裡有現世已然不在的仙都和靈臺。
當年他以為天道默許亂線橫生,是因為要這世間終有禍患,由此才會香火連年、靈臺長存。
如今卻猛然發現,那或許隻是天道靈臺永恆保留的一道後路而已。
隻要還有一道亂線在,哪怕現世仙都崩毀、靈臺覆滅也無甚要緊。
因為隻要將亂線慢慢變為“現世”,再讓靈王將現世當做亂線斬了,就又是一番安和太平了。
“我先前就覺得十分奇怪。”烏行雪輕聲道,“剛從蒼琅北域裡出來,看到那些人間城鎮的時候尤其如此。我心想,既然仙都崩毀、靈臺不再,那些神仙都已經歿了,為何人間所立的神像還帶著靈呢?”
“那些神像帶著靈,所以百姓供奉的香火依然旺盛不息。可那些香火又是供給誰的?”
都說善惡依存,有福便要有禍,有仙便要有魔。這是天道所謂的衡常。
可二十五年前,仙都崩毀,靈氣衝往照夜城時,為何那些集聚的邪魔沒有一並身殉,反而全都活了下來?
在這二十五年裡,邪魔一日比一日猖狂無度,人間仙門明顯無法與之抗衡,主城越來越小,活人越來越少。整個人間陰雲慘慘、渾渾噩噩,再沒有見過豔陽晴天。這又怎麼能叫善惡依存的衡常?
“我一度覺得這人間太奇怪了,全無道理。如今再看——”烏行雪語氣帶著嘲弄,“原來道理在這呢。”
這裡有一條將要變成“現世”的亂線,這條亂線上有清晰完整的仙都。
現世的神像依然帶靈,是因為亂線上的眾仙都在。
現世百姓們香火不斷,那些香火也統統供往了這邊。
所以現世的邪魔並沒有在二十五年前一並身殉,反而在這二十五年裡遠遠壓過了人間仙門。那是因為它們所要“平衡”的,不僅是現世仙門,還有這條亂線上的靈臺。
“可是憑什麼。”烏行雪收了嗤嘲笑意,他轉眸看向蕭復暄,道:“憑什麼它說該生便是生,該死便是死,它說要善惡依存,結果屍骸遍野。它不想消亡,就揮揮手換個人間?”
蕭復暄看著他滿是恹色的眼睛,偏頭過來親了親他的眼尾,低聲道:“那就換它消亡。”
“靈臺仙都能覆滅一次,就能覆滅第二次。”
烏行雪心尖一跳。
他忽然想起,這條亂線雖因封家而起,卻還有另一個更為隱晦的源頭,花信。哪怕除了花信,也還有其他因果蹊蹺。
隻要引得這條亂線上的靈王心生疑竇,就總有辦法。
***
在去往北邊的路上,靈王忽然被風沙迷了眼,偏頭眨了一下。
再睜眼時,他隻感覺有什麼東西從臉測擦過,不注意就會當成被風卷過的碎葉。但他抬了一下手,長直的兩指間便夾了一封符書。
先前他剛從仙都下來時,接到過兩封這樣的符書。第一封是天宿傳來的,告訴他自己要在封家耽誤一會兒。
第二封符書還是他熟悉的天宿字跡,言簡意赅寫著三個字:來封家。
兩封符書內容瞧不出端倪,靈王一時不疑有它,便先放下查亂線的事,拐了一趟封家。
誰知到了封家,卻不見天宿蹤影,對方顯然已經辦完事離開了。
靈王當即便覺得有些蹊蹺,畢竟天宿從不失約。
他再看那兩封符書,便覺得符紙有一些極微渺的區別,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