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刻,方儲是想回答的。他很想告訴面前這個人,他從數百年後而來,在那個時候,世間已經沒有靈王了,倒是多了一個邪魔叫做烏行雪。他想提醒面前這個人,或許能幫他避開一些禍事。
但將要開口的時候,方儲還是猶豫了。
他不確定這樣說完,所造成的影響是好是壞。
更何況,他也不能完全確定,面前這人真就是當年的靈王。他需要再多一點證明,這樣才能穩妥一些。
比如見到同一時期的天宿?
一個人還有可能是假扮,兩個人就有些難了。
方儲遲遲不答,靈王倒也沒有惱。
他隻是笑著嘀咕道:“小時候傻得可以,這會兒防備心還挺重。”
外面小童子忽然叫了他一聲:“大人,天宿傳了一封書信回來了。”
靈王拎著面具,抬簾出了門。
方儲松下肩,忽然聽見耳邊響起一道模糊的聲音,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方儲。”
他身形一僵,轉頭四顧,就聽見那聲音又道:“不要張望。”
這一句字多一些,聲音便沒那麼模糊了。
方儲滿頭霧水,嘀咕道:“天宿?”
“嗯。”那聲音應了一句。
方儲靜了片刻,極小聲地問:“你是哪個天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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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
沒等對方回答,方儲立刻反應過來。如果是數百年前的天宿上仙,就不會管他叫“方儲”了。
我這問了一句什麼蠢話,這下可好,天宿鐵定不搭理我了。
方儲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
就聽那聲音又響起來:“沒有。”
方儲一驚。
至此,他終於反應過來,這是某種不會被他人察覺到的傳音。
方儲試著在心裡問道:「天宿,你在哪裡?我們城主呢?跟你在一塊兒嗎?」
蕭復暄的聲音響起來:「他在。」
他頓了一下,又沉沉道:「我們在太因山。」
方儲:「太因山?」
倘若說落花臺是魔窟照夜城的入口,那麼太因山那座三十三層通天高塔就是仙都的入口。
在現世,仙都崩毀的時候,太因山和通天高塔跟著一並塌了。如今他們在數百年前,仙都還在,太因山和通天高塔自然也在。
方儲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我在仙都!所以你跟城主就在仙都正下方?」
蕭復暄:「嗯。」
方儲朝外間屋子瞄了一眼,心跳突突變快,他問:「你們是要上來嗎?」
***
臨近極北,曾經的“皇都”旁邊,有一座終年雪封的高山,那山遠望皆是白色,山頂還有一座同雪一樣白的高塔。高塔一共三十三層,最頂上那層永遠縈繞著雲霧。
倘若有人登上塔頂,沒入雲霧就會發現那上面別有洞天。穿過雲霧,就是仙都那段高高的白玉臺階。
來亂線找方儲的蕭復暄和烏行雪,此刻就在塔下。
但他們並沒有立刻沿塔而上。
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個仙都的存在十分古怪。
烏行雪曾經斬過數不清的亂線,那些亂線的起始總在人間,因為人間才會被生死所困,才有人貪心不足想要重頭來過,才會牽連出那麼多的亂線。
所以在那些亂線裡,人間是清晰的,仙都卻始終模糊,就像鏡中花、水中月,隻是現世投照過去的虛影。太因山巔的那層雲霧之上,不該有能比擬現世的靈臺天道,也不該有真正能斬亂線的靈王。
但這條亂線卻不太一樣。
或許是因為它雖由封家而起,卻有仙首花信摻和其中,以至於這條亂線的起始不再僅僅是人間,它把仙都也牽了進去。
蕭復暄百般嘗試,成功傳音,確認方儲位置的那一刻,烏行雪低聲道:“怪不得……”
蕭復暄:“什麼?”
烏行雪抬頭看往雲霄之上,道:“怪不得這條亂線會成為最特殊的例外,因為這條線上居然有仙都。”
蕭復暄蹙了一下眉。
烏行雪戳了他一下,道:“你問方儲,他這會兒在仙都哪裡?”
其實不用問也能猜到,方儲自己不可能無端摸去仙都,隻可能是被人帶上去的。他隻是一抹靈魄,會將他帶上仙都的,還能是誰?
蕭復暄不用問,就蹦了一句:“十有八·九,坐春風。”
但他還是傳了音,果不其然,方儲答道:「我在城主……哦不是,以前的城主這裡。」
烏行雪的表情頓時復雜起來,咕哝道:“還真有個靈王。”
他想了想,又戳蕭復暄一下:“你再問他,那靈王是何模樣,戴著面具還是摘了面具,露過真容麼?”
問這麼多話,其實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想確認一番,仙都上面的那個靈王究竟“真”到哪種地步。
蕭復暄自然知道他是何意,傳音給方儲時,隻說了一句:「你所見的那位靈王,同他有多少區別?」
方儲一時沒反應過來,回了一句:「他?誰?」
過了片刻,他又「噢」地明白過來:「天宿你的意思是……這個仙都的靈王與城主有多少區別是麼?」
方儲小小咕哝了一句,這才發現,蕭復暄同別人說話時,很少會用“烏行雪”這個名字,更不可能用“你家城主”之類的稱謂,總是用“他”。
而他每一次叫“烏行雪”,都隻對著本人。
「我看看。」方儲沉吟片刻,道:「我當初在雲駭的詰問裡見過一眼,這個靈王就是那樣,好像……沒什麼區別。」
「也戴著面具,也拿著劍。這會兒面具摘了拎在手上,長得也同城主一模一樣。說話語氣挑不出差別。嘶……啊,有一個!」
他描述了半晌,終於找到了一點區別。
蕭復暄沉聲問:「什麼?」
方儲道:「他腰上沒掛鈴鐺。」
“沒有夢鈴?”烏行雪愣了一下,道:“是從來沒有,還是?”
那邊方儲沒了音,似乎想辦法去打探了。
過了許久,方儲的傳音才重新響起,他說:「靈王出門去了,我方才想辦法套了那兩個小童子的話。」
蕭復暄:「如何?」
方儲道:「這個靈王是有夢鈴的,但遺失了。」
「遺失?」
「對。那兩個小童子說,靈王有一次到人間,不知誤入了哪個地方,再回來時,腰間就空了,夢鈴不見了。為此靈王有好一陣子心情不佳。後來這兩個小童子每次跟去人間,都會嚷嚷著說要再找找那個夢鈴。照理說夢鈴遺落世間應當是容易找的,那畢竟是仙寶嘛,落到誰的手裡都會被爭搶或是豔羨的。必定流言和傳說滿天飛。當初花家關於“仙寶”的傳聞不就是如此麼。總之,不管遺落在人間哪裡,應該有些痕跡的。但靈王卻說不必找了,找不到的。」
「找不到?」
「我也問了,怎麼那麼篤定找不到。據說靈王說了,那地方並非尋常人間,若是不小心落在那裡,就很難再尋了。」
蕭復暄不知想起了什麼,沉聲重復道:“並非尋常人間……”
烏行雪聞言怔了一會兒,忽然低頭看向自己腰間的夢鈴。
這些描述讓他驀地生出一個想法……
當初關於花家的傳聞都說:花家的夢鈴是“機緣之下偶得的仙寶”,一直由家主花照亭看護著。後來大魔頭烏行雪去了一趟花家,那夢鈴便丟了。可沒過多久,那夢鈴又回到了花家手裡。接著,便是烏行雪殺上仙都。
很長一段時間,烏行雪都在猜測這其中的來龍去脈,猜測自己為何拿走了夢鈴,又復還回去。倘若還回到花家手裡,他又是憑借什麼在蒼琅北域入的夢呢?
這時間節點怎麼都對不上,似乎難以說通。
可如果……現世不止一個夢鈴呢?
如果這位靈王誤入的不是某條亂線,他那枚夢鈴也並非遺落在亂線裡,而是落在真正的現世呢?
如果世間有兩枚夢鈴,那些矛盾的節點也就不再成問題了。
更重要的是,這說明,亂線上的這位靈王來過現世。如果他來過現世,那麼在他眼裡,現世算什麼?一條“亂線”嗎?
第99章 交錯
烏行雪感覺自己似乎摸到了一點邊。
他看著腰間的夢鈴, 沉吟片刻,衝蕭復暄道:“二十五年前我之所以會上仙都,或許就同這位亂線上的靈王有關。”
他緩聲說道:“我試想了一番, 倘若當年我的那枚夢鈴從始至終都沒有丟過, 但又得知花家也拾得一個仙寶夢鈴, 那我一定會去花家看一眼。”
“如若花家偶得的夢鈴與我自己那枚一模一樣……”
蕭復暄:“你會想知道它從何而來。”
烏行雪點了一下頭:“一定很想知道。”
其實當年很多人都納悶過,以照夜城主的能耐, 真想弄走花家的仙寶,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可他卻絲毫不加掩飾,不論拿走或是歸還, 傳聞都沸沸揚揚, 幾乎人盡皆知。
如今想來, 或許那一切本就是故意——
他想引線索上門, 來證實一些猜測。諸如是否有另一個靈王來過這裡。
而如果這樣的猜測得到證實……
那就注定是一場大亂了。
所以當初仙都覆沒,必定同這件事脫不了幹系。
烏行雪這麼想著,戳了戳蕭復暄, 讓傳音給方儲。
蕭復暄看了他一眼,才道:「二十五年前他去仙都之前,可有交代過什麼?」
剛問完, 蕭復暄的手就被抓住了。
他瞥掃過去,就見魔頭的手指頭在他虎口處捏捏摁摁, 那道許諾印記便在捏摁之下若隱若現。
蕭復暄很輕地抬了一下眉,道:“做什麼?”
魔頭道:“哦,無事, 就是提醒一番, 說好了的,不管問出什麼都一並揭過, 留著印呢,你可不能反悔。”
蕭復暄任他捏著,道:“心虛?”
魔頭幹笑一聲,心說誰想這麼虛,還不是因為記不起來又頗有自知之明。
不過他先前覺得自己多少會給寧懷衫、方儲留點交代,如今卻又改了想法。倘若真與“亂線”或“靈王”有關,他恐怕留不了什麼話。畢竟亂線和靈王延伸下去,關乎的又是靈臺天道。
果不其然,方儲回話道:「城主當時沒交代什麼。」
烏行雪瞄了身邊人一眼。
就見蕭復暄面色並不意外,隻低低沉沉蹦了一句:“……就知如此。”
方儲又傳音過來:「其實當初城主離開雀不落前,應當是有話要說的,他叫住了我。我以為他有事要交代我去辦,可城主最後隻留了兩句。」
他回憶著:「一是讓我和寧懷衫那幾日別呆在照夜城。」
他和寧懷衫都是聽話的人,當夜就離開了照夜城。但他們也沒有去人間城鎮,而是冒險去了太因山,因為上不了仙都,便憂心忡忡地在太因山下打轉。
後來仙都崩毀時,世間最深濃的仙氣自九天灌下來,直直衝往魔窟照夜城。照夜城的萬千邪魔差點跟著眾仙一塊兒歿了。即便沒死也元氣大損,耗費了很久很久才慢慢恢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