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麼都想到了,也什麼都清楚。
“救一人能換得自己一句甘心。”封薛禮挑著燈火,抬眸道:“救那百千萬人又換了些什麼呢?輪回走上一遭,誰都記不得,平白受罪而已。”
他說最後幾個字時,濃重的邪魔氣傾瀉而出。
烏行雪和蕭復暄攻過去時,封薛禮陡然改了路數,居然不避不擋,就要以那軀殼當頭迎之。
兩人沒有料到他會突然如此,臉色一變,在招式臨頭之時強收了一點攻勢。
畢竟那軀殼是封家幺子封薛禮的,嚴格而論,也算是平白遭受的牽連。他們若是不收勢,而對方又全然不避,那軀殼定然會落得一個粉碎不堪的下場。
但即便這時收勢,也略有些晚了。
眼看著烏行雪的手指已經觸到對方額頂,照常理來說,下一刻對方便會顱骨盡碎,關竅血流如注。而他體內的靈魄也會因此而被強行剝離出一點來。
可就在那時,烏行雪忽然感受到一股反推之力。
就像有一雙無形之手擋在封薛禮那具軀殼的命門前,與他對上了掌。
而古怪的是,那股反推之力與他自己的氣力角度一模一樣,就好像那是另一個烏行雪護了一下那具軀殼似的。
不僅如此,蕭復暄的劍招也被那股無形之力攔了一下。以至於那具軀殼居然沒有承到半點傷。
怎麼回事?!
烏行雪心生疑惑,卻在嗅到那股護力的氣息時明白過來。
那護力的氣息他再熟悉不過了,是他自己,或者說……是神木的味道。而之所以會有這種護力,隻有一種可能——這具軀殼本該受到神木的祝福和庇佑,這一世應當長命百歲。
這樣的人,他隻能想到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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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被前世的蕭復暄埋於神木樹下的那個孩子。
****
變化往往在轉瞬之間。
烏行雪來不及細想了,因為“封薛禮”不避不擋,等的就是那個時機——在他和蕭復暄強收攻勢之下,隻要“封薛禮”不死,就能抓住那一瞬的空隙。
事實可證,“封薛禮”抓住了。
他挑中這具軀殼就是為了這一點,為了烏行雪和蕭復暄殺不了他。如此一來,他便能攫取反殺的機會。
因為神木的關系,“封薛禮”不想對烏行雪祭出殺招。但他又得讓那兩人都顧不得他,於是那殺招便直貫向蕭復暄。
霎時間,“封薛禮”和“方儲”靈魄共震之下,兩邊同攻。
威壓頓時如群山莽嶽,傾軋而來。燈火光亮如炬,一照百裡。
趕過來護主的笑狐承受不住,在威壓之下“噗”地跪趴在地。若不是那殺招並非衝他而去,他此時恐怕已經肝膽俱碎,在地上被壓成一張薄皮了。
他艱難抬頭,就見幾乎整個雀不落都陷在“火”裡,他甚至聽到了寧懷衫的嘶聲痛呼,但他什麼都看不到。
所有一切都陷落在火裡,他一個人也看不見。
那其實有些可惜……
倘若他再向前一點點,或許就能依稀看見他心心念念很久的那個少爺——那個生來便不喜歡煙味也不喜歡火,他看著、陪著長大的人在軀殼裡顯露了一瞬。
就在“封薛禮”的殺招貫向蕭復暄的時候。
那個被侵蝕了很久,幾乎再無聲息的微弱靈魄忽然掙了出來,極為短暫地佔據了軀殼。
或許是這火光和煙味同數百年前荒野上的戰場有幾分相像,讓那具微渺的靈魄感到了似曾相識。
他看了蕭復暄和烏行雪一眼,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將祭出殺招的手收了回來。
凡人一旦入了輪回,就不會記起上一世的事了,除非靈魄脫離軀殼又碰到臨死前所見的場景。
所以他應當是記不得的。但或許是因為他的軀殼被旁人所佔,而他屈居一隅微弱得近乎要散了,與瀕死無異,所以他居然依稀想了起來。
他想起自己為何討厭火光和煙味了,因為那一世他就蜷縮在那樣的戰場一角,在堆積如山的屍首邊,被焦糊和血味淹沒。
他同那個年代裡的許多孤苦孩童一樣,在戰場上哭著找尋家人,在屍野中逡巡流浪,最後死在那裡。
他就死在那樣的戰場上。
他原本也該埋在那片荒野,或是同其他屍首一樣被聚集埋葬去某一個全是孤魂的陌生之地。但是沒有……
因為他在臨死前夢見爹娘來接他,下意識伸手抓了一把,抓住了誰的衣擺。
於是那人背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孩童屍體,穿過漫長的寒夜和荒野,埋在世間最好的地方。那裡有一棵極高的樹,一直在落著花。
爹娘說,人要記恩,於是他惦念至今。
直到這一刻,終於得償所願。
***
蕭復暄在火光中抬了眼,看見封薛禮眸光驟散又驟聚,他似乎嗅了一下氣息,
那雙眼睛仿佛久不曾看過人世了,居然透著幾分少年孩童的懵然。他怔了一瞬,猝地收回了祭出殺招的手。
那一刻,那個陌生的封薛禮穿過火光看過來,用極模糊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他說:“多謝。”
說完那道身影便散了,似乎已經疾疾退去。
***
雀不落裡的火光在同一時間褪淡消散,最後一抹猩紅隱去時,蕭復暄在餘光裡瞥見了一抹白。
他轉頭朝那抹白色看去,就見雀不落的那棵巨樹根枝多了一道長長的裂口,不知是“封薛禮”的陣局所致,還是方才那些殺招引起的。
而他餘光裡瞥見的白色,就出現在裂口附近。
那是一抹白玉精,順著樹幹蜿蜒而上,正要去護住裂口。而就在那抹白色仿佛有靈一般去包裹裂口時,他隱約聽到了一聲極輕的響動。
那響動透著一點喑啞,但他還是依稀能分辨出來。
那是鈴鐺的聲音。
……
那是夢鈴聲響。
第82章 伊始
烏行雪低頭看去, 就見自己腰上墜著的小小鈴鐺竟然真的在晃動,仿佛對樹根上流淌的白玉精有所感應似的。
那夢鈴上的裂痕明明還在,尚未全然修復, 他也沒有親手去搖, 但夢鈴就是響了。盡管隻有很輕的一聲, 盡管透著喑啞,但它確確實實響了。
烏行雪其實沒弄明白它為何忽然作響, 他此刻也顧不上弄明白了。
因為在夢鈴發出輕響的那一刻,他塵封的記憶驟然出現松動,數不清的場景和畫面紛至沓來。
那些曾經最為熟悉的記憶如海一樣撲過來, 他淹沒於其中, 站著, 看著, 卻帶著一種恍如隔世的陌生。就像一個倚坐窗邊的闲散之人,翻看的是別人的話本。
良久之後,他才在湧上來的情緒中慢慢意識到, 話本裡的人是他自己。
後來的那一切都是以什麼為開始的呢……
哦,是了。
落花山市。
***
數百年之前,還是靈王的烏行雪就誤入過封家那條亂線。
那天, 他在落花山市的封禁之地裡看見了數以千計的靈縛,察覺到那些靈縛皆因蕭復暄而聚集, 所以他改動了蕭復暄的記憶,而後便去了封家。
他就是在那裡意識到時間不對的。
但他沒能來得及斬斷那條線,因為在質詢完封徽銘後、在他動手之前, 他被那條亂線橫掃了出來, 一並掃除的,還有他在那條線裡的大半記憶。
他忘了自己進過那條亂線, 也忘了在封禁之地以及封家碰到的所有。甚至連怎麼回的仙都,都有些模糊不清。
隻記得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身在坐春風裡了。
坐春風跟人間相似,總是過著一樣的時節,有著一樣的時辰。後來的烏行雪對於很多事都記不大清了,卻總記得那天他回神時的怔愣。
當時坐春風外的天色剛有些微微的亮意,那種幹淨如水的青藍從烏色的天邊透出來。那時候已經是暮春了,但掃進寬大窗棂的風卻依然帶著涼寒。
烏行雪盯著那抹天色看了好一會兒,又垂眸看著支著頭的手,半晌才回過頭,眸光掃過整個屋子。
小童子裡算作哥哥的那個正跨過門檻進來,手裡裝模作樣搭著個拂塵。那拂塵潔白的尾巴快有他半人長了,就顯得他格外小。
童子一進屋就道:“大人!大人你可算有動靜了,我們以為你碰著什麼事了,回來後就一言不發坐在窗邊。”
他說著說著,注意到了自家大人神色不對,疑惑道:“大人……你看什麼呢?這屋裡怎麼啦?”
他跟著烏行雪掃視了一圈屋內,沒覺察有什麼不對。隻看到牆邊有他們兩個小童子磕漏下的松子殼。
他默默挪了幾小步,擋在松子殼前,把拂塵背到身後抖掃了一下,悄咪咪把松子殼清了。
那點小動作其實全落在烏行雪眼裡,若是放在平日,他定然覺得好笑,借機逗這小不點幾句。但這會兒他卻全無心思,他輕蹙著眉,問小童子:“我在這坐了多久了?”
小童子道:“唔……兩個時辰吧,也快一夜了。”
烏行雪輕聲重復:“一夜?”
小童子不明所以,點頭道:“對啊。”
烏行雪:“所以我昨夜就回來了?”
小童子眨巴眨巴眼:“是啊。”
烏行雪沉默下來,眉心卻依然不見松。
小童子很少見到他家大人如此表情,問道:“大人你怎麼啦?”
烏行雪沒有立刻回答。
他其實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隻是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麼事。以至於之後的一切都顯得有些恍惚,不那麼真實。
他自己腰間就掛著夢鈴,給別人造過一場又一場的夢,對這種陡然間的恍惚便格外敏感。
但他又知道應該不是夢,畢竟這世間能給他造夢的,除了他自己,應該很難找出第二個人了。
窗臺上有淺緋色的落英,小小地積攢成了一堆。烏行雪手指撥了撥花瓣,又輕輕捻了一下。花瓣觸感微微有些涼,但真實至極。
他看著花瓣,緩聲問小童子:“我是哪天出門的,又是哪天回來的,回來後又發生了什麼,你還記得麼?”
小童子點了點頭:“記得啊。”
烏行雪:“那你說說看。”
小童子懵了。
他們兄弟兩個跟著靈王久了,便不那麼怕了,有話也直說。於是他便直言道:“大人,你是嫌屋裡太靜了讓我解悶嗎?還是怕我變笨了,時不時要考我記不記得住事?”
烏行雪終於有些失笑,輕蹙的眉心松了一些,半真不假道:“對,考你呢。快說,說錯了要罰的。”
小童子委委屈屈“噢”了一聲,站直了開始背:“大人是前日接了天詔出門的——”
烏行雪道:“前日哪個時辰?”
小童子:“……”
小童子就像背書冊背不出的學徒,翻著眼珠使勁想了一會兒,磨磨唧唧道:“應當是……應當是未時吧。”
烏行雪點頭:“差不多,繼續。”
小童子道:“大人前日未時接了天詔要出門,說這次事情稍稍有些麻煩,不肯帶上我們……”
小不點說著說著有了情緒,強調道:“看著我們滿地打滾也不肯帶。”
這話其實沒錯,烏行雪聽他說著,腦中便有那兩個小童子抱著梁柱撒潑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