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說我出生小滿節氣,她望我人生小滿,平安一生便好。
可自小娘去世後,再無人這般喚過我,其他人又是怎知的?
紫衣婦人看出了我眼裡的疑惑,將玉镯一轉,玉镯內側刻著的字便顯露了出來。
「小滿?」
「玉易碎,這般刁鑽的活計可是不容易,裴大人也是有心了。」紫衣婦人擦了擦玉镯,尷尬笑了笑,「也是怪我,有眼無珠,不識夫人,中了鶯娘子的計,亂戴了裴大人送與你的寄情信物。」
寄情?
裴策以玉寄情於我嗎?
我摸著玉镯上的【小滿】,回想起裴策除了拿那些奇怪的東西嚇我,也送過我不少女兒家喜愛的首飾。
他莫不是曾待我有情?
那他現在對鶯姐兒呢,又是怎麼回事?
紫衣婦人繼續道:「我瞧裴大人剛剛那番話不過是在捏酸吃醋,故意氣你的。待他回來,你們再好好聊聊,莫要意氣用事。」
她見我猶豫不決,生氣道:
「夫人何必想那麼多,若這男人真是那般負心之人,不要也罷,我們休了他!他若敢欺你,便知會我一聲,我替你打回去!」
我心情瞬間轉好,這婦人前邊雖說話不中聽了些,沒想到也是性情中人。
這番話倒是點醒了我。
我對裴策確實是生出了情愛,可也並沒有深陷,比起在意他,我更在乎自己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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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在這胡亂猜測,傷神傷己,不如將事情問清楚。
若他當真與鶯姐兒情投意合,我便將那一絲留念放下。
我兜裡有銀子,離了他,我帶著阿鸞自也能逍遙快活。
我莞爾一笑,客氣道:「多謝姐姐了。」
……
紫衣婦人有些不好意思,她貪財無腦,反應又慢半拍,在外總是得罪人,京中的貴女都不樂意跟她玩,嫌她無禮粗俗。
這裴夫人剛入京,她就把人得罪了。
好在她這次提前瞧出了鶯娘子在陷害她,用她做餌兒,好離間她裴尚書和他夫人的關系,讓自己好乘虛而入!
呸!想得美!
紫衣婦人自認自己不是什麼好人,出門遇事從不吃虧,若被其他貴女知道今日竟被一個黃毛丫頭當猴耍!
今後若被傳出去,讓她的臉面往哪擱!
雖然她也沒什麼臉面了,但就是不行!
她這才將這一家子的醜事一起抖了出來。
好在這正室夫人心胸寬廣,不僅沒記恨她。
還喚她姐姐!
9
女眷們走後。
我問小桃:「可知大人去了何處?」
小桃早已憋著一肚子氣,冷哼道:「一個臭男人,夫人還等他作甚!」
「或許……」
「要你們有何用!」
花廳裡,婢女絞盡腦汁,鶯姐兒臉上的巴掌印依舊紅腫未消。
鶯姐兒生氣了,她一腳踢開跪在地上的婢女:「今晚弄不好我的臉,你們的臉也別想要了。」
我看不下去,將婢女扶起,嘴裡回答小桃的話:「或許我誤會裴策了。」
鶯姐兒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般 ,撫掌大笑:「怎麼?姨母還不死心?」
或許他說的抬鶯姐兒上門,真的隻是字面意思。
想到這,霎時我腳底生寒。
可下一秒,鶯姐兒一句話,我瞬間被澆醒。
隻見她鮮紅的嘴唇一張一合,話語一字一句在我耳畔纏繞:
「那若是二十年前的世子失蹤案呢?兇手是誰,姨母應該比我還清楚。」
二十年前的世子失蹤案,便是我撞見裴策殺人的夜晚。
這案子至今無人破案,隻有我和裴策知曉內情。
除了被人偵破外,就隻有一種可能。
就是裴策同鶯姐兒說的。
話本裡,男女表達情愛的方式,便是將埋在心底最深的秘密,推心置腹,全盤託出。
鶯姐兒笑著又道:「若不是當初隻有你知曉內情,你以為裴郎會娶你?」
10
二十年前。
因父母早亡,裴策的叔伯為了吃絕戶,霸佔家財。
不到五歲,他就被叔伯丟到了餓狼成群的墳場。
他是在死人和狼群中長大的。
住過棺材,打死過狼。
冷血無情,如頭嗜血的野狼,見人就咬。
直到裴策八歲時,遇到他的師父,裴大。
裴大是個仵作,時常來往於墳場的路上。
雖幹著摸死人的活計,總遭人唾棄,卻是個面熱心善的。
比如,他每晚會故意在裴策的棺材板上放些吃食,企圖讓這狼小子瞧他幾眼。
他是個鳏夫,一輩子無兒無女,年紀大了,就想有個孩子,為他養老送終。
不想今後到了地底下,沒人燒錢,鬼都瞧不起。
可惜,這臭小子是個沒心的,吃他的糧食,學他的手藝,連聲爹都不叫。
就這麼過了四年,直到這小子一日出門辦事,渾身傷痕,被一小姑娘兩手抱回來。
剛進屋,裴大一眼就瞧出了這小子沒憋好屁。
這小子一向猴精,在外從不惹事,哪有別人欺負他的勁,從來都是他揍別人。
這次事故,怕不是他吸引人家小姑娘心疼他做的手段!
裴大突覺好笑,臭小子這是春心萌動了。
可人家小姑娘是顧府的小姐,哪是他能高攀的。
裴大見他喜歡得緊,夜夜拿著那日小姑娘留下錢袋荷包揣在懷裡,日日守在裴府門口要飯,裝傷裝傻,隻為同小姑娘說上一句話。
裴大沒有辦法,隻好給他換個身份。
為他找個家世清白的爹娘。
誰讓他們做仵作的,不能科舉入仕呢。
他要娶人家顧府小姐,至少也得是個舉子吧。
可惜了,他還望著,等他入土後,臭小子為他燒紙錢呢。
後來,裴大花光了養老錢,為他尋到了一對剛喪子的老夫婦,又為他尋到了一處出過許多進士的書院,供他讀書。
安排好這些事後,裴大正騎著毛驢樂滋滋回家,告訴臭小子可以討媳婦了!
可卻在返程途中,毛驢突然衝撞了太後賜給魏世子的駿馬。
魏世子一言:「殺了。」
一側的吳世子道:「就這麼殺了多可惜啊!不弄點花樣玩玩?」
另一側的趙世子道:「正好我養了兩頭狼,給它們玩吧!」
就這樣,裴大被三位世子僅三句話,就定了生死。
裴大永遠也不會知道,在他死後,裴策以父子的名義為他立了墓碑。
接下來便是震驚全皇城的三位世子失蹤案。
三位世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隻有我知道,他們正被裴策困在京郊墳場遛狼。
那日,是小娘的祭日。
小娘去世時,因嫡母不給小娘進顧家祠堂,我隻好在京郊墳場附近的山林裡,給小娘草草葬了。
不承想,那天夜裡,我迷路了,恰巧看見了這一幕。
裴策坐在墳頭上,面如蛇蠍,唇角帶笑,口哨一吹,狼群立馬撲咬而上。
他就這麼看著三位世子被狼群圍攻,咬斷手指胳膊,溜了一圈又一圈。
最後,吊著他們僅剩的一口氣,將他們分屍,喂入狼口。
我哪曾見過這等場面,慌不擇路地想逃跑,卻驚動了他。
他手拎帶血匕首,朝我走來時,興奮的眸子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慌亂。
我那時雖已經與裴策相識一年,經常在街上撿到他,也混了個眼熟。可之後的一段時間,我差不多有大半年沒見過他。他長高了許多,稚嫩的嗓音變得低沉,再加上臉上沾滿鮮紅的血,我並未將他認出。
隻記得眼前的人,衣衫破爛,露出的胸膛和大腿處,有兩道陳舊猙獰的疤痕。
我以為他會殺了我,沒想到卻聽到他問我:「你怕我嗎?」
怕。
可我不敢說,故作鎮定地搖了搖頭,將手裡上供給小娘的貢品遞到他面前,問他吃了嗎?
他隻笑了笑,拿了一個餅子,就走了。
所以,四年後,他拿著我的荷包來找我時,我還隻當他是那個吃不飽飯、柔弱無力的小乞丐。
消失的日子,突然被家人尋回,搖身一變,中了舉,成了個知書識禮的小公子。
他總送我吃食,人又生得俊俏。
我正逢春心萌動的年紀,哪能不心動。
也曾像情竇初開的小姑娘般,讓他的同窗代我傳矯揉造作的情詩。
所以他向父親求娶我時,我便以為他也鍾情於我。
直到新婚之夜,我看到他胸膛和大腿處的疤痕,才知曉他是那晚的殺人魔。
我知善惡,那三位世子生前欺霸良民,在京中臭名昭著,不是什麼好人。
我不會為他們的死感到惋惜。
可裴策他又能是什麼好人?
起初,我裝作不知情,同他和睦相處了一段時間,可再怎麼裝,裴策也發現了不對勁。
我感到他越發可怖,開始籌謀著要跑時。
半途中,遇到了裴策在處理那對雙生兄妹,他平靜又癲狂地望著我:
「夫人知曉我這麼多秘密,又怎會天真地以為我會放過你?」
如今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我竟對裴策生出了情誼。
也是荒謬至極。
鶯姐兒說得對,裴策娶我左右不過也因為這事。
本就是一場孽緣,又何來的愛?
想通後,我不再執著於此。
翻箱倒櫃,開始收拾東西。
將銀票、地契,還有各種契券全塞入懷中。
按照我朝律法,夫妻和離,女子除了自己的嫁妝,是分不到夫家的財物的。
好在我早有盤算,十幾年前用自己的嫁妝聘人在揚州開了個小酒館,生意不錯,現在已擴張成了個酒樓,錢生錢,我自是不愁。
就裴策的那點家產,我一清二楚,還不足我的一點零頭,嫡姐他們花銷不知節制,怕是沒兩年就見底了。
我又將一些貴重的物品裝起,一個壓箱底的小匣子映入眼簾。
裡面是年少時我寫給裴策的情詩。
還是在三年前,裴策的同窗途經揚州,將這個還給我的。
他這位同窗生了副美人面,每日收到愛慕者的信件無數,他的婢女誤以為我同她們一樣,將我的情詩放在了一處。
因三年前,這位同窗得知他已故的先夫人也曾給他寫過信件,我的情詩才得以發現。
也正是那時,我從這位同窗口中得知裴策的身世,才對他有所了解。
開始能理解些他的變態癖好,還想說待他好一點。
哪曉得那日他回府後,無緣無故發了一通脾氣,半月沒理我,這事我就拋之腦後了。
我頓了片刻,突然想到什麼。
這位同窗好像也姓安?
難道這就是上次裴策口中提到的安探花?
我正思考著。
一旁在做花燈的阿鸞,突然發脾氣,將竹條折斷,絹布被剪成了碎片:「這些一點都不好,我要去找爹爹,他那裡肯定有好料子!」
說著抬腿就要跑出去找裴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