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不料,出現了鮫人這樣的變故,他幼時流落人間遇險,是和尚玄無救了他,或許是那一縷氣息牽絆。
天意冥冥之中把鮫人又帶到了我跟前。
如果不是他,大概也許,我也遇不到玄無。
他,本就是我的一雙眼睛。
幾百年了,我的眼睛在人間生生世世都是好人,斬妖除魔,行善積德,每一世都可稱之為在世活佛。
隻是……每一世的玄無,都會死於非命,而這樣的鬼魂,進不了閻王殿。
隻能變成孤魂野鬼,在陰陽交界處,渡過幽冥川後,才能再次為人,並且重新死於非命。
永遠囚於輪回。
我會愛上玄無,因為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啊!
可明明,我是我,他是他。
天下大旱,這就是預警,東海龍宮裡的水越來越枯竭。
不是不布雨,而是無雨可布。
聽聞龍魚族習得造水術,龍王爹病急亂投醫的就著急聯姻。
可我想,大概是無用。
否則,玄無怎會死。
他有一顆普度眾生的心,旱災死太多的人了,他安頓好我後,便自剜雙目,想解救萬民於旱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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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王爹說玄無每一世都隻活到四十,這幾百年間,輪回了十幾世,功德早已圓滿。
如果沒有遇見我,或許我和他會有不一樣的天機。
可偏偏,毫不相幹的兩個人,就那樣稀裡糊塗地相遇了。
愛意從未說出口,可我們卻清晰知道自己與對方的不同。
玄無既想救蒼生,又想佑護我平安。
他在佛前跪了許久,願用所有的功德換他的兩全法。
他的佛成全了他,許他灰飛煙滅。
如此,兩全。
我低著頭聽龍王爹說出一切真相,我仰頭,眼睛幹澀得流出一滴淚。
天空再無雨落下。
那本該是我的宿命,不是他的。
如果他還在,我想問他,值得嗎?
12
我在天井外一直枯坐著,這是離玄無最近的地方。
身邊的人來來去去,說著類似的話,讓我莫要太看重生死。
昔日看我頗為不順眼的姐姐們,如今倒也有了幾分為我好的真心,也曾陪我一起枯坐發呆,也會搜羅各種新奇玩意逗我一笑。
時間真是神奇的東西。
能讓許多東西消散,恨也好,愛也罷。
我突然間有些害怕,很怕自己也會忘記他,忘記如今我是如何愛他。
我離開東海的這天,素未謀面的娘親遠遠地看著我。
她沒有上前,我也未進一步。
我們之間,除了遙遙相望,也沒什麼可說的。
我盈盈一拜,還了她生我一場的恩義,轉身決絕離開。
我去看了老和尚,玄無的師傅,彼時他已行將就木,坐在佛前面容枯槁,看到我進來,眸光亮了幾分。
「小阿錦,你來了。」嘶啞的聲音讓我鼻頭一酸。
「你可見到玄無了?他許久沒來看我了。」
我跪在他面前,把他滑落的袈裟整理好道:「師傅,讓小阿錦陪陪你,可好?玄無……他在東海除妖呢,怕許久都回不來。」
他又看了我一眼,低低笑出聲。
「小阿錦,打你出現那天,我便知道,你會是玄無的劫難,可……他也是你的劫。」
「師傅!」我滿是震驚,他什麼都知道。
「去吧,陰陽交界,那是遊魂的歸處,或許……玄無會在那裡經過。」
我驚喜地替老和尚捋了捋胡子,撒腿就跑。
昔日跟著他們師徒四處遊歷,每每求雨成功,我便告訴所有人,這是玄無的功勞,他們得為他立廟塑金身。
他總是無奈地拉著我就走,說出家人四大皆空,不追名逐利就是他的空。
我嘻嘻地笑道,那不是我的空。
可我……也並不真心歡喜那些人供奉我。
當初隻是覺得,我的神像如果比龍王爹的更氣派,好似就勝了一籌。
大概……我跟玄無真的是一樣的人吧。
如今,為的這點香火,玄無在這世間還留了一絲幽魂。
我佛慈悲,也許這是給玄無的最後生機。
陰陽交界處,那是一個混沌的世界,孤魂野鬼橫行,厲鬼惡妖比比皆是,我穿梭其中,茫然地尋找著玄無的氣息。
幽冥川裡,每天都有許多妄圖渡川的遊魂,能渡過去的千分之一,大多都隕滅在幽冥川的煞氣中。
我敲著木魚,學著當年玄無的樣子,一遍遍地試著淨化陰陽界的濁氣。
我不想他來的時候,這裡還是這樣烏煙瘴氣,讓人難受。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百年過去,我竟也可以超度遊魂,幽冥川的煞氣也不似往日那樣灼人。
鮫人是眾多牽掛我的友人中,來得最勤快的那個,搜羅許多淨化和超度的功法給我,用他自己的方式來幫我。
13
那個午後,我剛拼接好幾個完整的遊魂,他們是渡劫飛升失敗的花妖,剛準備把他們安置到淨爐鼎。
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瞎了眼小和尚步履蹣跚走過來。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眼淚止不住地一滴滴砸落在衣衫。
他不安地在我身邊站定。
「可是幽冥川主,阿錦大人?」
幽冥川主?好奇怪的稱呼,外面的人如今都是這樣叫我的嗎?
「你叫什麼?」
「玄無。」
「如何到的這裡?」
「以身飼虎,不得好死,但救孩童五人,吾不悔。」
光是想想,我便心疼不已,他卻說得如此風輕雲淡。
所以,他的佛到底是殘忍還是慈悲?玄無這樣的宿命究竟要到何時?
「好人,善人,我親自送你渡川,願來世……師傅得以善終,圓滿一生。」
「多謝川主。」
我現出真龍身,背著玄無渡川,煞氣汩汩翻騰,灼燒著我的鱗片,痛得我修為四下飄散,雖如此,可我心裡卻舒了一口氣。
多虧是我送他渡川,要不然,他該多疼啊!
玄無平安站在對岸,捻著佛珠對我行了出家人的佛門禮。
我奄奄一息回到對岸,遍體鱗傷,我這樣的仙子修為如此低,大概不多見。
花妖扶我坐起身:「值得嗎?何故如此?不過普通一遊魂。」
「當然值得,我日日守在這陰陽交界,就是為了渡他過川。」
花妖愕然。
「他身上隱隱有佛光,是個有功德的和尚,他的佛 9 為何不佑?」
我好想笑,可又沒有力氣:「他的佛不渡他,便由我來渡。」
我很想問問天意,問問玄無一直拜的佛,他是好人,世世要為救他人而死,但為何……是如此結局?
為何非要如此對他。
14
我休養了三十年,幽冥川的灼傷才好利索。
玄無再次出現,我隻想到,這一世他才活了三十歲嗎?
「玄無,又是你。」
「你認識我嗎?」
我失笑,他看不到我,輪回一世,更不可能記得我。
「怎麼來到這裡的?」
「萬箭穿心,救天下君主而死。」
我撫上心口,按壓著那裡的酸澀鈍疼。
「如此功德,我親自送小師傅渡川吧!」
「有勞。」
我再一次現出龍身,渡他過川。
他在我背上,許是感應到了什麼,不安地捻著佛珠。
「大人可是哪裡不舒服?這幽冥川聽說萬難渡過。」
「小師傅且寬心,幽冥川雖險,可我是這裡的川主,無礙的。」
玄無不再說話,輕輕誦起經文。
到了岸邊,對我再一次施了佛門禮,便隱入身後的輪回石。
花妖再一次把遍體鱗傷的我扶起來。
「阿錦大人,你不會要一直如此渡他吧?」
我堅定點頭。
不然呢?我在這裡玩兒嗎?
花妖深嘆一口氣,說我好歹也是龍宮三公主,也是仙人之身,何必如此執著生死。
而且,男歡女愛,那不是凡人的事情嗎?
我說她不懂,我與玄無,怎可一句男歡女愛便可一筆揭過。
鮫人往後,來得更勤了,一邊罵我傻,一邊為我搜羅各種傷藥。
花妖每次都在旁邊看著, 越來越多流露出人的情緒來。
鮫人與她說話時, 她總是莫名紅了耳朵。
我想, 也許很快她就會明白為何我會如此執著於玄無的生死。
15
玄無每三十年便出現一次。
我也每三十年渡他一次。
隻是我也記不得什麼時候開始,他出現的時間越來越長,四十年,五十年, 六十年……
我掰著指頭仔細算了算, 上次出現, 已是百年以前了。
玄無, 他這次太久了。
那一天, 陰陽界彩光四溢,連帶著幽冥川都散去了陰森。
小和尚敲著木魚從彩光裡出現, 看到我正手忙腳亂地拼湊著遊魂,他嘖嘖搖頭。
「從未見過如此不甚中用的女仙。」
我抬頭,淚流滿面。
「玄無, 是你嗎?」
「小阿錦,我又可以回來繼續護著你了。」
溫熱的手掌拂去我鬢邊的碎發, 我再也忍不住撲了上去。
把這幾百年的眼淚一起流在他的臂彎處。
「我可是出家人。」
「男女授受不親。」
「阿錦,你莫要亂摸。」
「罷了,我也想。」
花妖捂嘴偷笑,看了一眼遠處發呆的鮫人, 悽然一笑,跳進幽冥川。
「大人,我走了,你的劫結束了,我該去渡我的劫了。」
鮫人反應過來的時候, 花妖已在對岸了,他失落地伸了伸手,什麼也抓不住。
這世間能圓滿的事太少了。
玄無不當和尚了。
直至那一日,有隻受了傷的鮫人闖了進來。
「難他」也是他告訴我,那次旱災, 民不聊生。
所有的種種,皆是因我們而起, 所有的一切,都該是我們兩個人該受的。
「可我還是很心痛, 阿錦, 我似乎並未真的保護好你。」
「噓……別說話,快幫我挽發, 不好看你別吃飯了。」
玄無無奈搖頭, 點著我的額頭,說我慣會使喚他。
又幾百年過去了, 陰陽界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彼岸門。
世人也稱鬼門關。
我和玄無在幽冥川上修起了一座城,前去輪回的遊魂,再不用去渡煞氣衝天的幽冥川水。
不過, 也有例外, 惡鬼惡妖會被直接封進幽冥川,不得往生。
民間畫本子,我和玄無的事被編寫了無數版本。
且他的廟宇旁神戳戳地都把我立在身側, 怎麼說呢,我不太能理解。
好歹給他的和尚形象換一下。
莊嚴肅穆的和尚旁邊立了個機靈俊俏的小龍女。
違和感不是一點半點。
他可是不做和尚好幾百年了。
難搞哦,難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