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語地瞪我一眼,大步離開,我在他身後小跑著追。
他對我總是不耐煩,嫌我聒噪,嫌我腿短跑得慢,可總會時不時停下來等我一等。
老和尚看我的眼神一日比一日凌厲,把你怎麼還不走明晃晃寫在臉上。
我自出生起,這是第一次離開秋花水澤,天大地大,一時之間,我確實沒想好去哪裡,隻覺得現在這樣,每日看玄無砍柴挑水,誦經打坐也是有意思得很。
東海兩個姐姐又找過來的時候,我很是慌亂,不知怎的,我不想讓玄無看到她們欺負我的樣子。
可他到底還是找到了一身血汙,縮在林子深處的我。
「別人欺負你,怎麼就不知道還手。」
恨鐵不成鋼,又帶著濃濃的心疼,我心頭一顫,從未有人這樣對過我。
「玄無,你可知道,有個詞叫,打不過。」
他語滯,看著我無奈地很:「你到底怎麼樣長這麼大的?」頓了頓補充道:「好歹也是龍女,過得也太與眾不同了些。」
許是那天他的背太溫暖,結實得太好依靠,他背著我一直走,絮絮叨叨聽我東一榔頭,西一錘地說道一路,包括我那王八蛋父王和母親,還有欺負過我的那些蝦兵蟹將,我能準確說出它們具體怎麼欺負我。
被打了幾下,踹了幾腳,何年何月的事,我記得相當清楚。
玄無低低笑出聲:「我竟才知,你原是個記仇的。」然後又低低地說:「以後跟緊我,沒人敢欺負你。」
我恍惚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可記下了?小阿錦。」
「記下了,玄無,你也要記得。」他低沉的嗓音讓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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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我怎麼也沒想到,這句話後來竟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撐。
6
老和尚最終也沒撵我走,南合城旱災隻是冰山一隅,天下大旱已進入鼎盛之時。
大旱之事可能真跟鮫人沒關系,但這個事,我剛一張口,就被玄無瞪回肚子裡。
他似乎很不喜鮫人。
亂世之下,妖物橫行。
我闲來無事,便隨他們四處遊歷,他們殺妖,我便求雨。
凡此經過,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彼時我已經可以精準控制我的眼淚,大哭便是大雨,啜泣便是小雨。
哭也是門技術活,不能哭多了,也不能哭少了,這其中的度,需我精準拿捏。
老和尚看我的眼神也變得慈眉善目起來,答允我會為我尋仙藥治眼疾。
我說我這是胎裡帶,怕是不好治,他震驚地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這明明是後天被人換了眼睛。
是不是龍眼他還是分得清的。
我大為震驚又表示不稀奇,王八蛋龍王爹對我的不待見我又不是不知道。
橫豎反正,真的沒多少情分便是了。
隻是,我的眼睛給誰了這是?
龍王爹找過來的時候,我正摁著兔妖在地上打,玄無抱著胳膊正指導我的動作。
他一臉痛心疾首,大呼:「我的兒啊,你受苦了。」
彈指一揮間,兔妖便灰飛煙滅,我咧著嘴隻覺得他手段很殘忍,玄無佛珠搓得飛快,一直念叨阿彌陀佛。
「阿錦,隨我回東海吧,這世道太亂了,危險得很。」龍王爹熟絡地就要來拉我的手。
我隻是警惕地站在玄無身後。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這幾百年,兩位姐姐時不時就來欺負我,我不信他一次也不知道,如今扮演父女情深,隻覺得詭異得很。
龍王爹看來軟得不行,臉色猙獰地就想直接帶我走。
玄無僧袍一甩,打退了他伸過來的手,面色沉了又沉:「你沒看到阿錦不願意嗎?何故強迫她離開。」
龍王爹奇怪地看著玄無,那種透過他看故人的眼神莫名讓我心驚,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悄悄流逝。
龍宮是玄無陪我回的,那三千蝦兵蟹將人多勢眾。
說實話,我挺怕他死的,雖然他一直強調這些個人不是事兒。
他說,隻要我不願,就拼死護住我。
可我,隻要想一想有可能他會死,就覺得心口鈍鈍地疼。
又怎麼舍得他去冒險呢!
彼時我還不知什麼是「動情」,隻知道玄無是我出生以來認識的為數不多的好友,我同樣不能讓他有危險。
7
龍宮裡紅綢高掛,看到我回來,大家都恭敬地尊我一聲:「三公主!」
昔日不惜千裡奔波也要欺負我的姐姐,如今對我也姐妹情深起來。
不對勁,一切都很不對勁。
她們看我的眼神除了輕蔑,還有得意。
隻是,我沒想到本該在百妖潭的鮫人,如今怎麼會出現在東海。
玄無卻告訴我根本不是一個人,那個是妖,這個是仙。
可明明他們長得一模一樣。
或許是我探究的眼神太過惹眼,眼前的男人離開上席,直奔我過來。
「我就是龍魚族的昌寅,三公主可要與我一同入席?」
他的確不是鮫人,那貨可沒眼前人這麼精明的眸光。
看著他熾熱的眼睛,我擺手拒絕,絲毫沒去注意龍王爹快要噴火的眼神。
「明日我們就要成親,三公主莫要與我太生分才好!」昌寅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玄無,眼底滿是不屑。
我不知道他在拽什麼,隻覺得這人討厭得緊,還有,誰要和他成親啊,美死他!
「誰答應你我要和你成親的?你且去找他去,我死也不可能嫁給一條魚。」
昌寅瞬間黑了臉:「龍君在上,這門親事不若作罷,昌寅也不是強人所難之輩。」
說完就甩袖離開,看樣子是被真的氣著了,差點被珊瑚絆倒。
隻是,我不懂,堂堂東海龍宮,何須向他們這樣的小族獻媚,我雖然不得寵,可到底是貨真價實的龍女。
即便要嫁,也是龍魚一族上趕著求娶,而不是現在這樣奴顏婢膝地求著下嫁。
我這個龍王爹,實在是不咋地。
玄無警惕地看著四周,已經做好了隨時要帶我衝出去的準備。
8
龍王爹深深看我一眼,眼底的怒火轉為無奈,我預想中的狂風暴怒並未到來。
「阿錦,你可恨我?」
我歪頭想了想,怨過,但不恨,因為無愛便也無恨。
可話到嘴邊還是脫口而出:「恨!」
我咬字很重。
龍王爹好似已經知道我的答案,可看我這樣瞪著他毫不猶豫說出這個字,他還是一臉受傷。
我心底隱隱浮現出一絲報復的快感。
他閉著眼睛不說話,再睜眼時又是一臉的死出,帶著下定決心的決絕,不費吹灰之力地把我扔進蚌殼裡。
%*&¥*……
就算是囚禁,就不能換個大點的地方。
龍王爹客氣地說要跟玄無談一談,我左等右盼,一直沒等到玄無來找我。
被龍王爹殺了嗎?
還是打不過自己走了?
又或者是……同樣被囚了起來?
就這樣擔驚受怕三天,玄無終於來了,撬開蚌殼,伸出手拉我出去。
他的手很冰,不似以往那樣溫熱,可他眼底滿是堅定,說他會保護我,就一定說到做到。
我沒有問他這三天發生了什麼,看他眼底的烏青我便知道,他一定也不好過。
他帶我離開東海,回到秋花水澤,這裡已經煥然一新,曾經的荒涼地,如今鮮花遍布。
鮫人挽著褲腿子一身泥點,咧著嘴抓著兩隻大螃蟹走出來。
「阿錦,你終於來了,快隨我看看我們的新家。」
我們?
我扭頭看玄無,他搓著佛珠,一臉平靜道:「他跟昌寅是異族同胞兄弟,如今已被龍魚族認回去了。」
我心口憋悶,酸澀開口:「玄無,你什麼意思?」
「我意思是,他雖還是妖身,卻比昌寅值得託付,你跟著他,我放心。」
鼻子一酸,我不知道自己委屈什麼,眼淚盈盈。
「玄無,你不要我了嗎?」
可眼前的小和尚面色平靜,看著我的眸光沒有一絲漣漪:「阿錦,你忘了嗎?我是和尚,你是東海三公主,我們之間,隔的豈止是千山萬水。」
「更何況,天下蒼生,於我而言,不過是萬物皆有靈,都是一樣的。」
「我佛普度眾生,你便是這眾生之一,真的都一樣。」
最後一句,我不知他是對我說,還是對他自己說。
9
玄無離開好幾個月了。
東海龍宮和龍魚族派了好幾撥人過來,要給我和鮫人辦婚禮。
我不願。
他也不願。
兩方的人卻不拘小節地表示,我們既已生活在一處,那便是一家人了。
在我和鮫人都未到場的前提下,兩族隆重舉辦典禮,昭告天下,我們大婚已成。
彼時,我和鮫人正在沼澤地裡抓泥鰍,聽聞消息,面面相覷,無語地沉默。
好似……我們都是族人拋棄的那一個。
隻要兩族聯姻,無所謂派誰成親,當事人是誰好像也不重要。
鮫人很聒噪,一天到晚在我耳邊說個不停,說他怎麼樣從小妖變成大妖,跟誰打了多少架,多少回合。
包括族人小時候如何嫌棄他是妖身,誰都可以欺負他。
又講了他如何九死一生從龍魚族逃出去。
我突然理解當初玄無為何總會不耐煩又無奈地看著我。
我以前好像也是這般在他耳邊聒噪個不停,想到哪兒便要事無巨細地把這件事講出來。
我和鮫人其實還挺像的。
可我……很想玄無。
發了瘋似的想他。
可秋花水澤又設上了結界,而且是玄無親自設的。
他說,我這樣愛闖禍的性子,還是老實待在這裡比較安全。
這一次,鮫人說他也打不開結界。
我每日坐在石頭上仰望結界,發呆成了我的日常。
鮫人也經常陪我一起發呆,可他像孩子一樣,總是坐不住,好似屁股下面有牙齒在咬他。
10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開始覺得有些恨玄無。
幾百年一直都是我一個人,也不覺得有什麼。
可現在,我隻覺得日子太無聊,太孤寂。
「以後跟緊我,沒人敢欺負你。」
「你可記下了?小阿錦。」
玄無曾經的言語如今像是魔咒一樣困著我,無論如何我都忘不掉。
隻是我沒想到,不到三年,秋花水澤的結界那一日自動消失。
龍王爹慌亂地從雲端跳下來。
「阿錦,隨我走一趟,玄無快不行了。」
我呆愣地被他拉走,腦袋空空,他不行了?什麼意思?怎麼就不行了?
可為什麼是龍王爹來找我?
趕到東海的時候,玄無整個人隻剩下了虛影,灰飛煙滅不過彈指間。
他的眼睛怎麼沒有了?隻剩下兩個黑窟窿。
我捂著嘴不敢讓自己哭出聲。
「阿錦,可是你來了?」
我點頭,又想起他看不到,慌亂地說著,是我來了是我來了「……」
機械地重復,好像很啰嗦。
玄無笑了,伸出即將要消散的手,我忙把手遞上去,可我抓不住他。
「阿錦,莫哭,這怕是我最後一次護住你了,以後要乖,要開心,要多吃飯。」
「多……罷了,還是不要想起我了。」
我有太多的話沒有說出口,我想問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又想問他喜不喜歡我?
我……好像真的特別特別喜歡他。
玄無蒼白地笑著,消失在東海的泉眼上方。
我看著盛放泉眼的天井瞬間盈滿水,龍王爹慌亂地帶我離開這裡。
我伸出手,什麼也沒抓到。
11
四海八荒,天上地下,水並不是永無止境。
萬萬年又或者是億萬年,會有肩負著泉眼使命的神人誕生,大多出於龍族。
而我……就是這個人。
剛出生龍王爹他們便知道我以後會死,會因天下蒼生而死。
這是我的宿命,也是他們為人父母的宿命。
可……他們偏不認命,挖走了我的眼睛,送入輪回,讓他在凡世代替我。
龍王爹以為,降生為泉眼,是天道對我的懲罰,隻要積累夠足夠的功德,吃遍人生百苦,我便可逃脫此宿命,也可抵消一些罪孽。
怕此事外漏,為掩人耳目,把我封在秋花水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