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看著,那株參天巨樹安靜地立在他身後,就像一道高高的影子。
直到霧嵐縈繞群山,再看不清山道。他終於咕哝道:“這人間熱鬧是好看,可惜了……”
可惜以後不能常看了。
他轉過身,仰頭看著神木如雲的樹冠。他站在散落滿山的落英裡,能感知到神木不斷地綻開新花,又不斷地枯萎飄零。
每一枝、每一朵,每一場生死,他都能感知到,所以才會生出幾分遺憾來。
他折了一根長枝就地畫牢,將神木與那座供奉的廟宇一並劃進去,然後一道一道地落下陣來。
風霜雷火,刀劍兵戈。
每落下一道陣,神木便會震顫一會兒,仿佛有看不見的巨大鎖鏈捆縛在枝幹上。它從枝椏開始泛起灰白——那是枯萎之相。
而神木每受一次創,每多一道鎖鏈,烏行雪都能感知到,就像他能感知花開花落一樣。神木枯萎時,他也同樣有所反應……
這種反應落在人身上,叫做五感皆衰。
他看不清,聽不見,感知不到,就像置身於無邊孤寂中。
那一場封禁耗了很久,比他以為的還要久。因為封禁之時,隻要神木顯出枯萎之相,遍地的白玉精便會覆裹上樹幹。
每到那時,烏行雪便會稍稍恢復一些,依稀能看清那抹淨白的玉色。而他總能在那片玉色之中,隱約聽見那個少年將軍的聲音,很模糊的一句話——
問他:“很疼麼?”
烏行雪聽著,但閉口不答。
因為他心裡知道,那其實不是聽見的,而是因為看見白玉精恍然想起的,是多年以前那位少年將軍在樹下問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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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舊時語,卻莫名成了那片無邊黑暗中唯一清晰的存在。
他反反復復聽到了很多回,到後來不知哪一次,對方的聲音又響起來:“很疼?”
他默然良久,終於還是應了一句:“還行,比天劫差得遠了,蟲腳撓一撓罷了。”
畢竟五感衰退,真正的痛是感知不到的,他隻是下意識的不舒服,是一種幻象。
等他落下最後一道禁制,真正將神木隱去,已是第三天。
神木盡枯時,白玉精已經裹滿了枝幹,甚至裹到了烏行雪手中折下的長枝上。
可惜,烏行雪並未看到這一幕。
***
封禁落成之後,烏行雪和神木之間的血脈牽系便徹底斷了,他不再與神木同感同知,但封禁對他的影響卻還有殘留——
在極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處於五感皆喪的狀態中。
他是仙都最早的仙。
因為自神木化出,感知過生死輪回,承天之靈,所以被封為靈王。
又因為曾經在落花臺上俯瞰過百年人間,所以他喜歡人語紛雜的地方,天性偏愛熱鬧。
偏愛熱鬧的靈王在黑茫茫的寂靜中孤坐了三年,整整三場四季。
五感恢復的那天,恰逢人間三月,杏花大開,暄和暖意隨著雲氣漫上仙都。
烏行雪睜眼時,看見花瓣斜落,在窗臺邊積了一小片,心情忽然便好了。
他瞄了一眼空空的門額,心中一動,想給這地方提個名字。但窗邊春光正好,他支著腿靠著,懶嘰嘰的不想下榻。
他在屋裡掃視一圈,想找個趁手的東西,結果在榻邊看見一根長枝。
那是他給神木劃地時順手折的,他倒是記得。但那長枝已經變了模樣,上面裹著一層冷白玉色。
烏行雪愣了許久,終於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
他啞然失笑,拿了起來。
那玉色長枝在他手中挽了一道漂亮的弧,化作了靈光流動的長劍。
……
那日,途經的仙使都看見了那一幕。
玉瑤宮窗棂寬大,飄著霧一樣的紗簾。靈王踏著窗臺邊積成片的落花,抬簾而出,飛身至檐上。
他穩穩落在檐角,手裡長劍一轉,笑意盈盈地在瑤宮門額上刻下三個字——
坐春風。
他收劍時,正好有一縷春風掃起窗邊落花,撲了他滿身。
後來仙使們再提及,都說那是驚鴻一瞥。
***
靈王靜坐的那三年裡,仙都已然有了欣榮之相。天道化生出靈臺,人間修士陸續飛升,靈臺十二仙當時已有五仙在位。
曾經對著神木的祈願與供奉隨著神木被封慢慢消散,如今落到了靈臺眾仙身上。
靈臺眾仙執掌不同、各司其職。而那些紛雜的祈願一旦分散開,竟然顯出了幾分井井有條的意思來。
但那僅止於靈臺眾仙,對於烏行雪而言,這世間從未井井有條過。
後來仙都的人總會好奇——天宿掌刑赦,其他眾仙也各有其職,賜福人間。唯獨靈王,始終無人知曉他執掌的是何事。
曾經有人好奇難耐,又有幾分傾慕之意,試著悄悄跟隨靈王下人間。想看看他不在仙都時究竟是去做什麼了。
但他們從來都一無所獲,因為每次跟到人間,他們總會眼睜睜地看著靈王忽然消失,毫無痕跡也毫無徵兆。
那並非常用的隱匿之術。同身為仙,倘若用了隱匿術,他們多少能看出來。但除了隱匿術,他們又想不出別的答案。
那始終是個迷,也注定是個迷。
因為天詔總是直接落到靈王手裡,而天機從來都不可泄露。所以真正知曉答案的,隻能是靈王自己。
隻有烏行雪自己清楚,他每次接了天詔下人間,究竟是去做什麼……
他是去斬斷那些線的。
那些妄圖“重頭來過”的人強行將一切拉回從前、改天換命,以至於錯亂橫生,就像一道長枝忽然分出數道細椏,還相互交錯。
致使不該死的人死去,不該活的人活著,生死無序,時歲顛倒。
而靈王就是去斬斷旁枝的人。
他將無序的生死歸位,顛倒的時序撥正。拉回不該死的,殺了不該活的。
天上眾仙芸芸,多是悲憫溫和之相,所做之事不是賜福便是庇護。即便天宿,劍下所斬所降也皆為邪魔。
唯獨靈王殺過人。
第54章 童子
仙都的人都說靈王愛笑。
他笑起來有時很淺, 懶懶散散就掛在眼尾,顯得眸色如星。還有些時候則明亮又恣意。確實很合他那個住處的名字。
他在仙都地位特殊,卻沒有半點兒高高在上的架子。誰同他搭話, 他都不顯生疏, 常逗弄人也常開玩笑, 有時揶揄有時狡黠。
這本該是個極容易親近的性子,但很奇怪, 哪怕是後來那些心懷傾慕的人,也不那麼敢親近他。
或許是因為他所執掌之事不為人知,那種神秘感平添了距離。
仙都眾仙的玉瑤宮裡都有仙使和童子, 跟前跟後打點日常。而靈王依然是那個例外。
他明明喜歡熱鬧, 但偌大的坐春風最初既沒有仙使、也沒有仙童。
仙都有個專管神仙日常瑣事的地方, 叫做禮閣。
那時候負責禮閣的仙官是兩位, 一位女仙叫做夢姑,是個仙都出了名的暴脾氣,一言不合便拂塵一掃請人有多遠滾多遠。
另一位做叫做桑奉, 生得高大俊朗,眉眼如鷹,卻極愛操心。或許飛升之前習慣了照顧人, 到了仙都依然難改本性,熱衷於給人當兄長、當管家、當爹。
那次就是桑奉實在看不下去了, 在坐春風蹲守了七天七夜,終於蹲到了從人間歸來的靈王。
上來就行了個大禮,給靈王嚇了一跳。
“哎?這麼大禮我可要不起。”靈王側身讓過, 順手捉了桑奉自己的小童子擋在身前, 接了那禮。
小童子:“……”
桑奉:“……”
“你有話好好說,別彎腰。”靈王一手搭著小童子的頭頂, 戴著他常戴的面具。嗓音悶在面具後面,有些模糊不清。
“這……”桑奉看著那鏤著銀絲的面具,有些遲疑。因為戴著面具的靈王總是更神秘一些,哪怕他正開著玩笑。
靈王似有所覺,抬手將面具摘了一半。
桑奉瞬間放松下來。他把小童子拎回來,苦口婆心地衝靈王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大人啊,你就要幾個仙使和童子吧。”
靈王笑得唇角彎彎又收回來,道:“不要。”
桑奉:“……”
“這算是日常瑣事,歸我們管。禮閣早早就給你備了幾個,在那杵了好久了,你就要一要吧。”
靈王脾氣好,卻並不容易說服:“上回便說過不要了,我也不是日日都在坐春風呆著,要那麼多仙使和童子做什麼?”
桑奉:“眾仙都有,就剩大人這裡空空蕩蕩,我看著著急。”
烏行雪自己不是操心的性子,並不能理解為何他宮府空著,別人要著急。
他笑著回了一句:“真的眾仙都有?就沒一個不想要的?我不信。”
桑奉:“……”
過了片刻,桑奉不甘不願地承認道:“行吧,天宿那邊也不肯要。”
烏行雪挑了挑眉。
桑奉又連忙找補:“但天宿畢竟是那種性子嘛。”
烏行雪:“哪種?”
桑奉斟酌片刻,道:“用夢姑的話來說,仙使和小童送過去,要不了兩天就該凍死了。”
烏行雪:“?”
他當初在坐春風睜眼之後,依稀聽說過天道又點召了一個人成仙,受天賜字為“免”,號為天宿。
但一來他對於仙都又多了什麼仙並無興趣,二來他雖然跟誰都能聊笑,卻從不主動去誰的宮府串門,想來那位天宿也不熱衷於結識仙友。
再加上他們各有其事,大半年下來,隻聞其名,竟然從未碰過面。
他每每回仙都,總在旁人的隻言片語裡聽到天宿的名諱,每次都伴著“他那種性子,居然如何如何”之類的話。
聽得多了,想不注意都難。
不過,烏行雪即便好奇也十分有限。
他剛辦完事回來,斬毀了一條詭生的線,正是犯懶的時候,想要休息。
但他彎起的嘴角會騙人,所以桑奉根本沒看出來。
“哎,不提旁的了。我聽聞大人喜歡熱鬧,哪有喜歡熱鬧把住處弄得這麼冷清的。”桑奉說,“莫不是……怕仙使和童子添亂?”
沒等靈王張口,他又道:“禮閣辦事你放一百個心,那些仙使和童子懂事又聽話,一言一行都十分妥帖,絕不會添亂!”
他誇完勸道:“要一個吧。”
“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