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五感突衰,他也能感覺到蕭復暄的存在。
烏行雪沒有將五感突衰表現出分毫,說道:“封家說這裡是神木殘影,我不覺得殘影能有如此神力,這裡應當有些別的,遠超出殘影的東西,比如……”
他眨了眨眼,在漸漸籠罩的黑暗和寂靜中思忖著:“比如殘餘的枝椏或是類似的東西,你能感覺到麼?”
“我試試。”
***
蕭復暄聽到他的話,左右掃了一眼。
神木之力也融了一部分在他氣勁中。
正常而言,陌生神力本該是相斥的,但不知為何,那點神力在他這裡卻十分融洽,幾乎算是溫和了。
他一邊仔細感知著神木的氣息,一邊在塔中探尋,沒過片刻他便蹙起了眉。
——若是真有殘餘枝椏藏在某處,那裡的神木氣息應當最為濃鬱,遠超出其他地方。
但蕭復暄卻沒有找到那個所謂的“最濃鬱處”,相反,他感覺無論哪個角落都相差不大。
蕭復暄思索著,抬眸朝上看了一眼。
穿過那個豁開的巨洞,能看到二層的頂,再往上是第三層。
第三層……
蕭復暄想了想,抬手便掃了劍氣出去。
就見金光穿過巨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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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聲轟然巨響,整座高塔再次震動起來。
斷裂的木條木屑撲撲下落,封徽銘則又滑了一截。
他有些驚懼地看向那層房頂,咽了口唾沫,出聲制止:“不可!”
蕭復暄手指還抬著,轉眸朝他瞥了一眼。因為皺著眉的緣故,看上去沒什麼耐性。
封徽銘連忙又道:“真的不可,二層的頂不能動!三層去不得!”
這一刻,他說這句話確實是出於真心。
因為他下意識在害怕,甚至顧不上算計。
“為何去不得?”蕭復暄道。
“會死。”封徽銘說,“三層往上是禁地。”
高塔三層往上是禁地,那是連他都不敢真正踏足的地方。據說神木被封禁的殘相就在其中。
封徽銘離那裡最近的一回,是有一回被家主帶過來,幫家主護法。他隱約聽到上面有十分詭異的人語聲,一時好奇,加上自負心作祟,悄悄上了樓梯。
他記得自己站在樓梯上,伸手去推第三層的門,忽然感覺脖子有些痒。
他最初以為是自己頭發掃到了,後來忽覺不對。那天他為了方便,將發尾也卷了上去,不可能掃在脖頸後面。
他轉頭一看,就見那確實是一绺頭發……一绺從頂上垂墜下來的長發。
當時的封徽銘猛地一驚,抬頭看去。
這密地高塔從外面看,層層累累,與尋常高塔無異。但裡面不同,三層往上都是相通的,並不分層。
封徽銘抬起頭時,隻覺得塔極高,頂上漆黑一片,順著塔的形狀斜下來。
他身形緊繃,小心在掌中搓出一團火,抬手照了一下。
就見蒼白如人骨的樹枝從高門頂上的縫隙裡伸出來,交錯糾結著,順著高塔屋頂延伸下來。
那些樹枝像密網,網裡隱約可見全是死人。
那绺長發就是從其中垂墜下來的……
他隻是驚得愣了一瞬,就感覺心髒一涼!
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心口不知為何動了起來,片刻之後,那片布料被刺破,暈開了血。
緊接著,蒼白的樹枝從身體裡面伸了出來,像抽枝發芽一般。
後來,封徽銘隻要想起那一天,都覺得自己幾乎在高塔裡死過一回。
那種血液驟停,全身發冷的感覺,他這輩子都不想再體驗第二次了。
家主說:那是窺探神木的代價。
結果他將這話說給蕭復暄聽,就見天宿冷冷看著他,半晌之後淡聲開口道:“一派胡言。”
封徽銘:“……”
他還欲再說,卻見天宿劍鞘一響,數百道金光照徹得整個高塔亮如白晝。
封徽銘仰起頭,第一反應是:完了,高塔要塌。
這念頭浮起的瞬間,他在木質爆裂和震動的巨響中隱約聽見了一句話。
那句話順著氣勁,清晰低沉地響在烏行雪心邊。
“神木本生於群山之巔,落花覆蓋十二餘裡,見過的人不在少數。沒人因為看它一眼就有代價。”
“所謂代價,不過是世人強加。”
整個二層在這句話中變為廢墟,不僅如此,整個高塔都有些搖搖欲墜。
封徽銘下意識朝從不敢窺探的三層看去,卻見那裡猶如一道幽深的洞穴,除了煙塵和帶著朽味的風,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既沒有所謂的神木殘相,也沒有其餘有關神木的東西。
封徽銘先是一驚,接著心裡漫起一股荒謬感來。
一座空塔,唬了他百年?
可是不對啊。
若真是空塔,一層二層的神力又是從何而來?
這疑問冒頭時,就見天宿掃過空空蕩蕩高塔,忽然想起什麼般沉了臉色。就見他五指一收——
那掃出去的劍意瞬間暴漲,就聽嗶剝碎裂聲接連響起,無數裂痕順著整座高塔的圓柱、椽梁蔓延開來。
那些精雕細琢的木梁在劍意之下一根接一根爆開,又一根接一根垮塌下來。
直到那些木梁砸落在地,封徽銘才發現,那些木梁是半空的,裡面嵌著東西……
那些東西在天宿如此強力之下終於顯露出來,那是一些裹著白玉精的枝椏。
怪不得之前探尋時,感覺四處都有神木的氣息。
原來,它被掩藏在高塔裡。
準確而言,有人借它的殘枝建了這座高塔。
那些裹著白玉精的枝椏落到地上,沾到塵土的一瞬間。一道通天徹地的虛影顯露出來。
那是一株幾乎望不到頂的參天巨樹,華蓋如雲如霧,仿佛落霞映徹青天。數不清的花瓣從樹上飄落下來,洋洋灑灑,像隆冬天裡的大雪。
烏行雪就立在那道虛影之下、落英之中。
他這會兒其實看不清、聽不見,也感知不到。但被虛影籠罩的瞬間,他腦中閃過了前塵往事。
第53章 司掌
烏行雪上一次這樣立於神木之下, 已經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了。
那是神木華蓋最盛的一年,是它同人間牽扯最深、最復雜的時候——
先前就總有人試圖假借神木之力“起死回生”或是“拉回故往重新來過”,這種說法一直零零星星地流傳著, 成了半真不假的傳說。
傳說本就像是蒙於紙下的火, 起初朦朦朧朧、含含糊糊。然後某一天, 忽然就燎到了紙面上,瞬間燃燒成片。
於是那一年, 這種說法一夕之間傳遍四海。
太多人慕名而來,借著其他事作為幌子、或是扯著冠冕堂皇的理由,用著各式各樣浩如煙海的方式, 借神木之力實現他們的祈願, 以期達到一些目的。
而不同人的心思, 有時候是全然相悖的。
同一座國都, 有人期望它長久昌盛,有人期望它早日覆滅。同一個人,有人恨至死, 有人盼他活。同一件事,因果相牽的人所念所感也往往背道而馳。
這些撞到一塊兒便容易生出亂子,相互堆疊之下弄巧成拙, 最終沒有任何人好過……
於是,這之中的許多人又開始心生悔意, 用盡一切法子回到過去,妄圖斬斷一些惱人的關聯或是改換天命。
如此一來,便更糟糕了——
因果之下橫生因果, 人間之外又有人間。
就像一條筆直幹淨的長枝上忽然遍生細枝, 那些細枝若好好生長也就罷了,偏偏縱橫交錯相互糾纏……
曾經的葭暝之野一帶就流傳過“鬼孩”的故事。
說是一對兄弟少年孤哀, 考妣皆喪,相依為生。後來流浪到了南邊一座小國都城,掙扎求生之餘,常常拾人殘頁認字學書,機緣之下為人收留。成人後雙雙拜入國府,顛沛半生終於安頓下來,直至終老都不曾再受什麼風雨。
這本該是個平淡但安穩的故事,沒什麼可流傳的。
偏偏後來橫生變故……
有一修士誤入歧途,慘死之前心有不甘,豁出一切布下陣局,借神木之力回到數十年前從頭來過。
這一遭猶如平湖投石,攪亂了滿塘水,以至於好好的世間又橫生出幾道亂線。
於是,無辜之人橫遭禍劫、命數全改,其中就有那對兄弟。
他們沒能活著踏進那座都城的大門,死在距離都城大門不足一裡的地方。
死的時候尚在年幼,身量瘦小,衣衫單薄,餓得骨瘦如柴,甚至連鞋都沒有。他們死在一片斷垣背後,許是實在走不動了,夜裡借著殘牆擋風,想睡上一覺。大的那個還將弟弟護在裡側。
然而……睡下去,就再也沒能起來。
於是那座小國少了兩位年幼的外來客,雙雙拜入國府的佳話也再不會有人說。
倒是那片荒野,多了兩個懵懂靈魄。
大的背著小的那個,來來回回地走著同一段路,卻怎麼都走不進那座國都。
有人撞見過那兩個小鬼,多半嚇得落荒而逃。但也有一位善人瞧他們可憐,想替他們超度,卻沒能成功。
因為他們本不該死……
***
像那修士的人很多,像這“鬼孩”的人同樣很多。
一個人心有不甘重新來過,便能橫生那麼多道亂線。何況百人、千人……
神木多存在一天,人間便更亂一點,那些顛倒紛雜的線便更多一些。
所以它在華蓋最盛之時,走到了盡終。
傳說神木上承天,下通地,代表著生死輪回,後來聽多了凡人悲歡和祈願,漸漸生出了人的一面。
於是那一年,生死輪回剝離神木,化歸於天道。而化生成人的那一部分,則受天賜字為“昭”,成了最早的仙。
他在成為靈王前所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封禁神木。
所以封家的人沒有說錯,那片禁地最初確實是由他親手落下的。
那天他站在落花臺上,像從前一樣抱著胳膊斜倚著枝幹,垂眸看著山道上凡人絡繹往來。
他聽見那些伙計、堂倌拖著調子高聲吆喝,一個字能轉好幾個音,像市井間的小曲。
那些熱騰騰的煙火氣上升彌漫,成了山間白茫茫的霧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