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把那幹淨布巾遞給我。”烏行雪說。
掌櫃耷拉著碩大的眼袋,一臉畏懼地盯著他,小心翼翼夠到布巾,隔著一步多遠遞過來。
他不敢動也不敢出聲,就那麼看著烏行雪接了布巾擦著手指。
他見對方擦著擦著便沒了動作,垂眸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手腕。
那兩隻手腕筋骨勻長,幹幹淨淨,沒沾一點髒東西,不知有什麼可看的。
掌櫃心想。
更可怕的是,他看著看著還皺起了眉,確實是脾氣很不好的樣子。
掌櫃又小心地縮了縮身子。
外人自然不知,正是因為兩隻手腕都空無一物,烏行雪才皺起了眉。
上一回在花家,蕭復暄靈神離體獨自去辦事時在他手腕上系了絲線和鈴鐺。
他輕扯了幾下,對方便回來了。
這回連能叫人的鈴鐺都沒有,整個客店裡又探不到任何蕭復暄的氣息。
他去哪兒了?
烏行雪把布巾丟回桌上,抬頭盯向掌櫃。
掌櫃被他看得頭皮一麻,背後涼氣直竄。正要擺手解釋,卻聽見烏行雪問他:“蕭復暄呢。”
掌櫃一愣,幾乎沒聽清:“啊?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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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電光火石間,他腦中閃過許多烏行雪可能會問的事情——
地上這屍人是怎麼回事?為何半夜出現在我房裡?!你又為何會趴在窗邊?你們如此這般,欲行何事?
任何一個半夜遭險的人最想問的總是這些問題,偏偏烏行雪問了最不相幹的一句。
“我問。”烏行雪輕聲道,“同我一道來的那個人呢,你看見了麼?”
掌櫃搖了一下頭。
就見烏行雪臉色瞬間冷下去。
他不帶表情時,微垂的眼尾便滿是厭棄感,那股始終未收的殺意更盛了。
掌櫃這下是真的被嚇到了,喉嚨滑動著,咽了咽唾沫:“我……我真沒看見。”
“你不是趴在窗外窺著麼?”烏行雪聲音更輕了。
“我、我、我是剛剛才上來的,我上來時,我上來時……”掌櫃似乎不知該如何解釋,語無倫次道:“我上來沒一會兒,就聽見你說‘我在你後面’,接著……接著發生了何事,你都該知道了。”
烏行雪聽了,臉色更不好看:“你說了我就信麼?”
掌櫃急了:“都是真話!真話!若是有一句虛言,我、我天打雷劈!”
烏行雪倒不是不信他這句話。
他其實在開口問之前就能猜到是這個結果——這掌櫃稍一嚇唬便是這副慫樣,怎麼看都不可能奈何得了一位上仙。
所以蕭復暄的消失跟他應當沒有關系。
烏行雪猜得到。
他隻是找不到人,心下煩躁而已。
“那你呢?”他反手握劍,一劍釘下去——
屍人猛地閉眼,隻覺得劍鋒堪堪蹭著頭皮而過,他甚至能感覺到皮膚裂開了一道細長口子。若是他還活著,一定有汩汩血液順著長口源源不斷地滲出來。
不會死,卻能駭得人涕淚泗流。
“你又是什麼東西?何時來的房裡,屋裡另一個人呢?”烏行雪半蹲下來。
屍人死白的眼珠一轉不轉地盯著他,張了張口,又緊緊抿住了唇。然後搖了搖頭。
烏行雪卻看得眉心一皺。
他拇指食指捏住屍人臉頰兩側,猛一發力。
就聽咔咔兩聲,屍人緊繃下頷骨松了一些,嘴巴自然張開,像豁開的山洞——
他有兩排細密的牙,卻沒有舌頭。
烏行雪又順著摁下來,發現他喉骨底下有一塊突起,摸著硌手,似乎那裡面還封了一顆釘。
又是無舌,又是封釘,恐怕就是這樣才無法說話。
若是蕭復暄在,定有辦法讓這屍人無舌也能開口。
可他就是不在。
烏行雪煩意更甚,隨手拿了一杯茶,潑在屍人手邊,低聲道:“寫。”
那屍人卻手指發顫,在茶水痕跡間無意義地劃著重復的動作。
“這東西,他……他答不出話的。”掌櫃的沒忍住,在旁邊補了一句。
“那你能答出什麼來?”烏行雪頭也不抬道:“先前有人說過一句話……”
蕭復暄說過,這裡是幻境,最好不要鬧出太大的動靜,以免幻境受影響,不知會橫生出什麼事端來。
“他說,在這裡最好不要鬧出太大動靜。”烏行雪轉頭看向掌櫃,“這會兒他不見了,我也無人能問。你說……什麼叫做大動靜?打鬥?殺人?”
掌櫃聽得面如菜色,忙不迭開口:“不不不,不能如此、不能如此。我——哎!我說,我有什麼說什麼。”
掌櫃說這事說來話長,他不知怎麼講清,隻好從頭說起。
***
“我這店在這落花山市裡開了多少年了,一直好好的,不曾出過什麼事。先前還有仙門中人替我瞧過,說我挑了落花臺最好的位置,是個聚福聚氣的寶地。後來有一日,我這店面後頭的石縫裡生出了玉枝,雖然隻有這麼一丁點兒……”
他抖著手指,小心比劃了不足一寸的間距,道:“我心想,難道是寶地顯靈?便又請了仙門來看,他們卻說那不是吉兆,說我這寶地福氣已經散了,要由盛轉衰、由吉變兇了,還勸我最好換一處地方……”
他自然不信那個邪,明明之前還說他佔了寶地,怎麼突然就變成禍地了。於是他四處打探、詢問,查了不知多少書冊,看得懂的、看不懂的,統統翻了一遍,就連天道伊始的那些傳說都不曾放過。
最終,他給自己找了個結果。
“我覺得,那應當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一點玉精。”掌櫃說。
聽到蕭復暄提過的“玉精”,烏行雪抬了眼。
“倘若真是玉精,那就是傳說之物,大吉才對。怎麼會由盛轉衰呢!”掌櫃道:“所以我沒聽那些仙長的話,也不打算搬離這裡。結果……哎,沒多久就出了事。”
掌櫃的覷了一眼烏行雪的臉色,道:“有一位客人住著住著便消失了,怎麼都找不見蹤跡。”
“他是帶著閨女來的,那小姑娘年紀小,話都說不利索,哭得誰都不忍心瞧。我自然不能不問,便又請了仙門。落花山市人又多又雜,怕動靜太大惹麻煩,那些仙長們都在我這住下,悄悄去查,結果……”
掌櫃又覷了烏行雪一眼,欲言又止,似乎不敢往下說了。
烏行雪盯著他,道:“結果。”
掌櫃咽了口唾沫,眼一閉認命道:“結果那些仙長們翻遍了整個落花山市,都沒能把那位客人翻找出來。他就那麼憑空消失了,再沒出現過。”
第38章 想念
說來悲哀, 如果隻是丟了一個人,在那個年代其實並不算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世上每日都有人死去,不見得每個人都死得明明白白。
那些仙門弟子沒找到人, 也查不出緣由, 最終隻能祭出一個最容易為人所接受的說法——邪魔作祟。
一定是某個隱匿得極好、不曾被發現的邪魔悄悄吃掉了那個失蹤的男人。
於是, 這件事從“找尋失蹤之人”變成了“找尋隱匿的邪魔”。
接著,他們便發現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結果……
掌櫃至今想起那一幕依然會周身發冷, 頭皮發麻,他嗓音幹澀地開口:“你……你見過那些仙長們用的那種探魔符嗎,就是點火燒成紙灰, 風一吹便全揚出去了, 若是遇到邪魔氣息, 那些紙灰就會飄聚過去。”
“那天, 我就眼睜睜看著那些紙灰從我這客店的窗戶飄出去。那些仙長們怕引起驚惶,都裝作日常巡看或是闲逛模樣,跟著紙灰在落花山市繞了個來回, 最終又繞回了我這客店……”
當時眾人面面相覷,都以為是落花山市人太多了,如此聚集的活人氣足以蓋過任何其他氣息, 所以探魔符不好用了。
他們正要收了紙灰,就見那些蒼白灰屑打著旋兒, 粘聚在了一個人身上。
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失蹤男人的小女兒。
那個姑娘年紀實在小,店小二見不得她哭, 去集市上搜羅了一堆小玩意兒哄她, 還去灶上溫了一碗紅棗甜湯。
當時那小姑娘就坐在客店堂前,一勺一勺地舀湯喝。
紙灰聚過去時, 她抬眼看向眾人,舔了嘴角。
眾人先是一片死寂,接著便覺得荒謬又難以置信——
這小姑娘吞吃了自己的爹?
怎麼可能……
於是仙門的人又掏出了另一種覓魂符。
先前為了找尋失蹤的男人,他們帶著這覓魂符在落花山市各個角落都試過,一無所獲。
這次再用,就見那覓魂符飄飄蕩蕩,最終落在小姑娘腳邊。
如果覓魂符沒有出錯,那麼失蹤人殘餘的魂魄氣味真的就在那小姑娘身上……
那一瞬間,在場所有人噤若寒蟬。
***
後來仙門帶走了那個小姑娘,“客人無故失蹤”這件事便算是塵埃落定。
客店掌櫃和店小二都被嚇到了,病了好些天。病好之後一切如常,他們便慢慢將這件事拋諸腦後。
直到第二年,山市點燈開市沒多久,客店又出了事——
那日有個書生模樣的人帶著他的伴讀書童在店裡住下,當時有說有笑,那書生看著也溫和謙恭。
可到了第二日,書童便不見了蹤影。
一切都和那對父女一模一樣。
掌櫃隻覺得噩夢又臨。
他看那書生“擔憂焦急”的模樣,都覺得那層皮囊下定然有個吃飽喝足的邪魔在舔著嘴角。
同上回一樣,他又請來了那些仙長,看著他們先用了探魔符,又用了覓魂符。
果然不出所料,不論是探魔符,還是覓魂符,所指之人都是書生。
那書生被符紙黏上時,臉上緩慢浮起的驚駭和恐懼竟然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濃重。他瘋狂掸著身上探魔符的紙灰,口中叫著“不是我”“不會是我”,嚇得跌滾在地,斯文全無。
當時掌櫃看著那場景,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倘若這書生並非掩藏得太深,而是真的無意為之,是睡夢中被某種東西引誘的呢?倘若他本該好好的,之所以會發生這種事,是因為客店不對勁呢?
他又想起那些仙門中人的忠告,說他這裡從福地變成了禍地,會有邪事頻發。
掌櫃當時就被這念頭嚇到了,覺得自己腳下的每一寸地都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雖然出事的都是客人,且兩年也才兩個,算不上多。可誰知道往後會變成何樣,會不會某一日,出事的就成了他們自己?
那陣子掌櫃日日噩夢纏身,不是夢見自己被店小二吃了,就是夢見自己吃了店小二。哪種都嚇得他夜不能眠。
於是他不再執拗,求仙門之人幫他一把。
***
“他們應允得倒是很痛快,也派了不少有經驗的人扮做來客模樣,日日鎮在我這小小的客店裡。”掌櫃一臉愁苦地說,“可那老天簡直成了心要戲耍我,仙門來了,反倒沒有異動了。一丁點兒都沒有,風平浪靜。”
“人家諸事纏身,還要修習總不能整日在我這客店裡耗著。後來便想了個兩全的法子。”掌櫃指著地上的屍人道,“就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