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行雪又一次轉頭盯向蕭復暄,借著這角度掌櫃看不清,用口型問道:一間???
他看見蕭復暄朝他輕瞥了一眼,那一眼足夠看清唇形和問題。但他等了好一會兒,都沒等到蕭復暄開口補一句“上去再說”。
就好像……默認了似的。
烏行雪這片靜默裡噤了聲,片刻後抿唇收回了視線。
掌櫃在一大圈銅鑰匙裡挑了一把,遞給胖墩墩的店小二。小二接過來,領著兩位“去而復返”的客人上二樓。
他吞吞吐吐,憋紅了臉低聲道:“唔,我家客店不常來人,二位退房也才一個多時辰,所以……所以房間還不曾來得及收拾。”
他說著,飛快朝樓下櫃臺瞥了一眼,似乎生怕自己偷懶的事被掌櫃的聽見。
“倘若二位不急,可否稍待片刻,我灑掃整理一下,再去換壺熱茶水來——”小胖子在房門口停步,還沒說完,就感覺自己手上一涼,捏在指尖的鑰匙便不見了。
這寒冰似的觸感他熟,那位翩翩公子模樣的客人拿手碰他時,就是這般感覺,能凍得他一激靈。
小胖子困惑地看向烏行雪,就見鑰匙果真到了他手裡。
下一瞬,客人已經兀自開鎖進門了。
唔,看得出來,挺急的。
小胖子心想。
烏行雪自然不知道那店小二在瞎琢磨什麼,他就是被那句“一間屋子”弄得心不在焉了半晌,想看看這間沒來得及打掃的臥房究竟是何模樣。
大魔頭推門時心想,倘若跟那桑煜的臥榻一樣不堪入目……
他就宰了這個探頭探腦的店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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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胖子絲毫不知自己在鬼門關裡走了一遭。他扯了肩上搭著的布巾,顛顛跟進門,正要下手打掃卻愣住了:“咦?”
就見這客房臥榻整潔,木椅收在桌下,桌山的茶盞還倒扣在茶盤裡。明明住過人,卻一副絲毫沒被動過的模樣。
“二位這是……”小胖子眨了眨眼,納悶地看向兩位客人。一來他沒碰見過自己收拾的客人,遑論收拾到這個程度了。
難道沒有真正住下,那空佔一間房做什麼?
烏行雪也萬分意外,但他臉上依然不露聲色。他眸光掃過屋內每個角落,這才轉頭衝小胖子道:“用不著收拾,你忙去吧。”
小胖子求之不得,“哎!”地應了一聲,搭著布巾就跑了。
雜人一走,烏行雪立馬看向蕭復暄。
好你個天宿上仙。
烏行雪盯著他,開口道:“你故意的?”
蕭復暄抬劍一碰房門,門扇瞬間闔上,夜裡的山風便不再透漏進來。他走到桌前,低頭撥了一下燈燭。
燈火瞬間亮了一些,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屋內似乎暖和了不少。
他從燈盞邊收了手,這才抬眸看向烏行雪:“故意什麼?”
故意在掌櫃說“一間屋”時默然不語,故意惹人生出誤會。
但是這話烏行雪沒法說。
因為所謂的“誤會”開門進屋自然會散,掌櫃小二見得多了,既不相識也不在意。
那點誤會唯一的用途,大約就是逗弄一下會誤會的烏行雪。
偏偏做出這種事的人拎著長劍站在桌邊,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樣。
桌上那豆燈火動了一下。
烏行雪忽然有些好奇,如果當年的那場劫期,天宿上仙真的在他那間雀不落裡,會是何種神情,還是這樣麼……
不過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大魔頭掃開了。
他在燈燭下偏開頭輕眨了一下眼,再轉回來時,便不再提什麼“誤會”不“誤會”,而是無聲咕哝了一句“算了”,然後問蕭復暄:“你為何突然改換主意,要在這裡落腳一晚?”
問完他反應過來,輕輕“啊”了一聲,看向蕭復暄道:“看來……上仙這是想起來是哪一回了?”
也是,總不至於回回來落花山市都……唔,都住這家店。
魔頭心想。
果然,就聽蕭復暄“嗯”了一聲,靜默片刻道:“那是我最後一次來落花山市。”
烏行雪愣了一下:“最後一次?”
蕭復暄點了一下頭,“之後再聽聞,便是它被山火燒透的消息。”
烏行雪心說那應該就是了,他們被拉入這幻境,或許就是因為這一天的落花山市藏了秘密。
他又問:“那天可有發生什麼反常或是特殊之事?”
蕭復暄淡聲道:“沒有。”
烏行雪有些詫異:“沒有?”
蕭復暄:“嗯。”
那天確實不曾發生什麼反常之事,他隻是又一次在落花山市上碰見了靈王,又一次易了容同行於集市間。
那日靈王剛辦完天詔之事,耗了不少仙氣,渾身透著倦懶之意。到了夜裡山風一吹,居然覺得有些冷,便進了這家客店。
客店的掌櫃慢吞吞的並不殷勤,店小二也莽莽撞撞、十分粗心。
他記得那夜更深露重,屋裡擱著暖爐,他在各個角落浮了燈火,星星點點,照得滿室暖熱。
靈王很快便困了,支著頭一點一點,沒多會兒便蜷身睡過去,在深眠中緩緩運轉著仙氣。
而他一如既往全無睡意,支著腿在窗邊倚坐著,時不時看一眼床榻上蜷著的人,以免對方運轉不暢,中途出岔子。
那夜平淡無話,若不是又一次進了這家客店,他甚至不曾想起過那一天。
可如今想來,毫無反常才是最大的反常。
***
蕭復暄出神片刻,忽然輕皺了眉心道:“我那晚的記憶,應當被改過。”
烏行雪一愣:“誰?”
他問完才發覺自己說了句多餘話——他腰間就掛著那隻夢鈴,居然還問蕭復暄是誰動了他的記憶。
可是天宿上仙怎麼說也是仙都裡能跟仙首齊平的人物,想要篡改他的記憶,就算是關系不錯甚至十分親近之人,應當也極難得手。
……
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麼,引得他去動蕭復暄的記憶?
或者說,那日這家店裡出現過什麼,又引發了什麼,使得後來的落花山市成了一片焦土?
這幾個問題在烏行雪腦中縈繞不散,就連後來到了夢裡都糾纏不休,像枯藤或是巨蛇順著攀爬上來,散發著腐朽陰潮的味道。
夜裡寅時,烏行雪忽然睜眼。
醒來的瞬間,他鼻前還縈繞著若有似無的陰潮氣,像是夢裡未散的餘味。
房間裡一片昏黑,顯得四下裡更為寂靜,唯有他自己以及另一個人幾不可聞的呼吸聲。
他是側蜷著睡的,面朝著床裡的牆壁,另一道呼吸聲在他身後。
他動了動唇,低低叫了句“蕭復暄”,正想問對方為何忽然熄了燈燭。但下一刻,他就驚覺不對!
那不是蕭復暄。
因為那呼吸太近了,就像……那東西就伏在床邊,在一片死寂中無聲無息地著他的背後。
烏行雪翻過身來,對上了一雙一眨不眨、泛著死白的眼睛。
第37章 逼供
夜半“鬼”爬床, 真是好大的福分。
烏行雪本想稍稍裝一下文弱,但他在眨眼的工夫裡探遍房間,沒有探到一絲一毫屬於天宿上仙的氣息。
蕭復暄真的不在。
也是, 如果他在, 怎麼也不可能讓這種醜東西出現在屋子裡。
烏行雪這麼想著, 頓時沒了裝文弱的心思。人都不在,能裝給誰看。
那個趴在床邊的東西正要動, 有人的速度卻比它更快——眨眼之間,床鋪空空如也,烏行雪沒了蹤影。
那雙泛著死白色的眼睛眨了一下, 飛速掃過床鋪, 掃向兩邊, 掃至床下……都沒有找到絲毫烏行雪的痕跡。
那眼珠轉得極快, 眼皮幾乎包不住它們,邊緣泛著青黑,像是有些腐壞了。若是轉得再快一些, 簡直能從眼窩中掉出來。
它正要抬頭向上找,一道嗓音在它身後輕輕響起:“我在你背後。”
它猛地僵住,泛白的眼珠一動不動。下一瞬, 它手指一弓正要爆起!卻覺得自己後頸命門連帶頭皮被人一把揪住。
那隻手寒如冰霜,比死人的都要冷。
一陣天旋地轉後, 它被人拖拽著狠狠掼到地上。那雙鉗著他命門的手,已經移到了它的喉嚨上。
它猛烈掙扎著,力氣大得連地板都被砸得砰砰作響, 裂開了許多道長口。
但那隻潔白清瘦的手就是紋絲不動。
它在那隻手上感受到了騰騰殺意。
“你運氣實在不好,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現在還會的隻剩殺招, 你最好老實一點,別亂動。”烏行雪輕輕說了一句。
這是它頭一回作祟不成,反被壓制得動彈不得,還在威脅中瑟縮了一下。
霎時間,寒風怒張,木窗砰地一聲被風撞開。
烏行雪又在黑暗中開了口。他帶著淡淡的笑音,說的話卻叫人笑不出來:“窗外趴著的那個,我這會兒脾氣並不算很好,你最好現在滾進屋裡來,把燈點上。”
“……”
窗外的人可能從未聽過此等要求,沉默不語。
半晌,終於有人顫顫巍巍推開門,小心摸到桌邊。
***
熄滅許久的油燈亮了起來,那一豆燭火將房內情景照得一清二楚——
點燈的人是客店掌櫃。
烏行雪則披著素衣半跪於地,手裡掐著那個半夜爬床的東西……
準確來說,那不是東西,而是人。
一個看起來已經死去多時的人。
他頭臉脖頸有些腫脹,並非是因為生得臃腫,倒像是在某種汁液中泡了很久很久,泡得皮肉死白,鋪陳開來。
烏行雪想到了棺液——
民間有些地方為了保證死去的人屍身不腐,常會問仙門要一些特制的藥汁,灌注於棺椁中。
烏行雪臉上登時沒了表情。
他朝四周一瞥,看見那屍人腰間居然還有一柄佩劍。
於是他松開掐著對方脖頸的手,抽了那把劍站起來。
那屍人正欲趁機掙扎起身,就被劍尖抵住了額心。
“我讓你起來了嗎?”烏行雪問。
他語氣從未有過兇惡之感,總是輕輕巧巧像在跟人聊些闲話。但那股殺意卻從未撤離。以至於劍下的屍人不敢動,桌邊的掌櫃也不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