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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上仙都的頭一天,雲駭就已經碰到了那兩位。早早在結識眾仙之前就已經有了印象,沒有受那些稀奇古怪的傳聞影響太深。
於是在後來近百年的時間裡,他成了仙都少有的,跟那兩位都有交情的人。
天宿上仙交情淺淡一些。畢竟對方脾性在那裡,又是掌刑赦的,身上幾乎不帶半點私情。
靈王則要深一些,同樣是脾性在那裡。
盡管都有交情,但雲駭一度很好奇——明明那位靈王並不是孤冷生僻的性子,甚至全然相反,也樂得熱鬧。但他卻住得很偏。
偌大的仙都,瑤宮萬座,他偏偏住在離眾仙最遠的一端,四周空寂無人不說,旁邊還緊挨著人人避諱的廢仙臺。
他問過靈王:“你居然喜歡這種地方?”
對方答說:“合適。”
他也跟花信提過一回,花信答說:“不知,他自有他的想法。”
靈臺和那兩位互不相幹,花信又是那種對別人全無好奇的性子,他們在一塊兒時很少聊這些。
雲駭更多時候,是在努力逗師父高興。
……或者不高興也行。
或許是當初花信去接他時,那副無悲無喜的模樣長久地烙在他心裡,以至於他後來一度生出一種執念來。
他想讓那張臉上顯露出情緒,並非神像、畫像上的那種溫和笑意,而是真的高興,或是真的生氣……
什麼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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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他一邊因為逗笑師父而歡欣,一邊在心裡唾棄自己——
他覺得自己實在奇怪。
在人間時他拼命苦修,就為了有朝一日進到仙都。可真到了仙都,他又使勁渾身解數,隻為了讓那個最有仙樣的仙首沾點人氣。
他失敗的次數很多,成功卻也不少。
就連那幾位靈臺仙使都說,仙首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有一回,他看著花信笑起來的模樣心想,就這樣過他個幾百幾千年也不錯,曾經那個斷了腿瞎了眼的遺孤,就讓他死在那座荒山裡吧。
但後來,他發現還是不行。
他執掌人間喪喜,是眾仙之中跟凡人打交道最多的一位,所以他繞不開,他終有一天會避無可避地見到那些他曾經發誓要殺了的人。
他避了三次,沒能避開第四次。
那些人原本居然真的能長命百歲,這是他最不能理解的事。所以他殺光了他們。
一共三十一人,比起當年他家死的,還是少了。
殺完之後,他領了詔,去靈臺跪受天罰。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花信那樣生氣。
第26章 墮仙
靈臺並非是一座瑤宮或是一方高臺。
它是十二座高懸的山崖, 以玉廊相連的,靈臺十二仙各司一座,最高處的那座, 是明無花信坐鎮。
每座山崖都一處專門用於跪罰的地方, 經受的煎熬各不相同。
雲駭是撤了法器, 一路罰過去的。到花信面前時,他已經快站不住了。但他還是直楞楞地站著, 以往仙氣縹緲的衣衫淅淅瀝瀝滴著血,袖擺袍尾還殘留著上一處跪臺的火光。
他永遠記得花信當時看向他的眼神,他確信, 在那片黑沉沉的怒意裡窺見了一絲心疼。
他渾身都滴著血, 卻笑了起來。
“雲駭!”一見他笑, 花信怒意更濃, “你——”
雲駭第一次見到他這位師父氣到無話可說,以往對方都是很會講道理的——那種平心靜氣、點到即止、悟不悟隨你的道理。
凡間雜事萬千,仙都事也不少, 什麼稀奇問題都有,也沒能把花信弄成這樣。
我可真是個混賬。
雲駭心想。
但他又不可避免地因為這種“獨一無二”高興著。
“你入仙都那天,在我這靈臺立過什麼誓?你領的那一道天詔, 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點得明明白白, 你當那隻是廢紙一張?!”花信斥道。
“沒有。”雲駭說,“我記著的,師父。我知道後果。”
花信還欲開口, 雲駭又說:“可我報仇了。”
花信瞬間無言。
“我報仇了。”雲駭說:“我見不得那些渣滓無病無憂地在人世逍遙, 你知道的,我見不得那些, 那沒道理。”
說完,他便往跪臺走去。
十二道峰,十二處跪臺,刀山火海各有磨難。
花信沉默地看著他走上那方鎖鏈牽拉的石臺,良久之後轉了身,背對著他朝外走,說著:“世間不講道理的事浩如煙海,你管了一件,就得管另一件。遲早有一日……”
雲駭在石臺上跪下,等著他的後文,但花信卻頓了一下,沒再多說一個字。
那反應再明顯不過——他不想一語成谶,不想自己徒弟真的“遲早有一日”,所以停在了那句話上。
雲駭看得明白,高興起來。
花信背手一掃袖擺,跪臺的石門落了下來。
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雲駭收了笑低下頭,又慢慢陷入沉寂。
靈臺的跪罰很熬人,哪怕是仙體,哪怕是再倔的人,跪完十二處也會人事不省、元氣大傷。
雲駭是在花信的住處醒來的。
醒來時,他身上的傷早已上過仙藥,愈合得差不多了。他損耗的仙元也被補過,雖然不可能恢復如初,但也不會有太大影響。
想也知道是誰的手筆。
雲駭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找花信,但偌大的瑤宮,卻不見花信蹤影,隻有幾位童子對他道:“仙首說,若是郎官醒了,可自行離去。”
他其實早有封號,照理說,不該再叫郎官的。但他愛說笑又會哄人,把花信周圍的仙使童子哄得暈頭轉向,也不知怎麼就答應下來,一直“郎官”長,“郎官”短地叫他。
唯獨花信張口“雲駭”,閉口“雲駭”。最親近,也不過是前面加上“我徒”。
“倘若我不走呢?”雲駭問那童子,“仙首有交代你們趕人麼?”
童子搖搖頭:“不曾。”
“仙首這幾日都不在,郎官若是不舒服,可多住幾日。”花信的童子們都隨了他的性子,也有些不苟言笑一本正經。
親近話從他們口中說出來,都會減幾分趣味,聽在耳裡更像是客套。就連“郎官”,都被他們叫得像“這位仙君”。
雲駭在榻邊坐了片刻,搖搖頭笑著說:“不住啦,我回去了。跟你們仙首說……”
他靜了一瞬,道:“多謝藥和仙元,費心了。”
小童愣了一下,他已經離開了。
好像就是從那一回開始,他慢慢走偏了路。
他並非有意為之,但正如花信所說。人世間不講道理的事多如瀚海,他本來隻想管那一件,其餘不再插手,但後來發現不行,他不得不接著去管第二件……
因為第二件,是他管的第一件事引發的。
說來也簡單。
他司掌喪喜,自然會見到種種聚散離合。有時候這人前些天剛喜結姻緣,不多日便命喪黃泉。
他時常唏噓,但不該插手時不會插手。畢竟這其實是常態,就連仙都都避免不了離合,偶爾還會有神仙被打回凡人呢。
可那日,他見到了一個跪在他神像前的小姑娘。
那姑娘年剛豆蔻,正該是嬌俏如花的時候,卻已經死了。
那是一個小姑娘不肯散的陰魂,穿著喜服,喜服上繡著一些符文,想來是被人配了冥婚。
她皮膚青白,兩隻眼睛成了窟窿,朝下淌著血淚。她嘴唇被封著,說不了話——那是民間有人會用的避免人死後告狀的法子。
但她身上殺氣極重,不說話也大概能明白她想求什麼。
這種往往是家破人亡,無人庇護,被人強擄去做陰新娘的。求的也無非是擄她的人不得好死。
求的人,總希望對方要承受一樣,甚至更多的痛苦。她被挖了眼,擄她的人也得遭同等的罪。她如何慘死,對方便該如何慘死。
可這是不可能的,報應也並非如此。
依照喪喜神的規矩,雲駭可以插手,但不能太深,隻能點到即止。他原本也是這麼打算的,盡管“點到即止”落到人間,往往看不出什麼結果來。
直到他順著那慘死的小姑娘往上追溯了幾年……
他發現,那小姑娘之所以家破人亡、無人庇佑,是因為她很小的時候,爹娘便被仇人所弑。
而那仇人,恰恰是雲駭自己。
她爹娘,正是當年構陷雲駭一家的人之一。
如此一來,他不管也得管,而且不能隻是“點到即止”。否則,他就成了那小姑娘眼裡的“不講道理,沒有天理”。
而那僅僅隻是一個開始。
……
後來,不知第多少次,雲駭從人間回來,就將自己困鎖在瑤宮住處。
他終於明白當初花信那句未盡的言語是什麼了——
那些浩如煙海的事,他管了一件,不得不管第二件,然後牽連越來越多,此人的仇人是那人的恩人,這個要殺的,是那個想庇護的,糾纏而復雜。插手太多,遲早有一日,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講道理”。
從他當初殺了那三十一人起,似乎就注定會有這麼一天——
他屢犯靈臺天規,花信承接天詔,不得不將他貶了又貶,從香火豐盛的喜喪神,變成了無人問津的大悲谷山神。
不僅如此,那些香火似乎也能影響到仙都。他在人間沒有供奉和香火、在仙都也漸漸門庭冷落。
雲駭性情敏感,起初以為是仙人也逃不過勢利。或許也有,但後來他慢慢發現,那是一種天道使然的遺忘。
眾仙見到他時還認得他,但見不到時,便記不起他。唯獨一人似乎不受那天道影響,便是靈王。
當初剛入仙都不久,他問過花信:“天宿司掌刑赦,那靈王司掌何事?似乎甚少聽人說。”
當時花信想了想,答道:“司掌眾仙所不能之事,但具體是什麼,我也不知。”
那時候,雲駭很納悶。畢竟眾仙如雲,幾乎已經囊括了天下所有,還有什麼是神仙難辦的?
他總覺得那是一句抬高靈王的虛話,後來慢慢意識到,那或許不是虛話,也並非抬高。
有一段時間,雲駭總是不安,便常去記得自己的靈王那裡,但那畢竟連著人人回避的廢仙臺。後來他最常去的,還是靈臺和花信的住處。
比起其他,他更怕有一天,連花信都不記得自己有過一個叫做雲駭的徒弟。
***
傳言說,仙都有一枚神秘的天鈴,眾仙無人能看見,卻偶爾能聽見依稀的鈴響。
每次鈴響,就代表又有神仙落回人間了。
雲駭聽見過幾回,卻始終不知那天鈴掛在何處。
直到有一天,他親眼得見。
那是仙都一場難得的長夜,霧氣深重。他在窗邊坐著,忽然想見一見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