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家主也好,長老也好,都是一邊誇他天縱奇才、百年難遇、根骨絕佳,一邊推脫說他是靈臺仙首花信親自收的徒弟,他們不能越俎代庖去教,那就僭越了,還是得等仙首親自教。
“那他倒是來教啊!”雲駭說。
家主和長老答不了什麼,隻能幹笑。
幾次三番下來,雲駭便不再自討沒趣,再沒問過那些問題。有時候其他弟子練劍,他就在旁邊看幾眼。練丹他也瞄幾下。
但更多時候,他是在藏書閣裡耗著。
藏書閣裡供著花信的神像和畫像。他有時候抓一卷書,能在那幅畫像前坐一整天。半是發呆,半是埋怨。
少年人心氣高,受不了忽視。
況且,他真的很想趕緊學出點名堂……
他就這樣莫名其妙被磨了兩年,磨到幾乎沒了脾氣,這才又一次見到花信。
花信似乎已經忘了他這個唯一的徒弟,那天來花家也並非是要找他。但雲駭必定不會放過機會,在臨走前拽住了花信。
他先乖乖叫了一句“師父”,這才問道:“滿門弟子都在修煉,唯獨我格格不入,師父是不是後悔帶我回來了?若真是如此,師父大可開口,我自行離去便是。”
他幼時嬌生慣養,帶了幾分矜驕在身。後來當過流民乞丐,又有些鋒利敏感。那時候他年紀還是小,那點矜驕和敏感全都放在臉上,藏不住。
花信原本是不打算答他的,看了他的表情良久,還是給了句解釋:“你根骨確實絕佳,世間少見。若是真要入道,比其他人都容易飛升成仙。不急於這一兩年。”
雲駭問:“不急於這一兩年是多久?”
花信說:“等你適合拿劍。”
雲駭不依不饒:“那為何眼下不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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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後,雲駭都記得那一瞬間花信看過來的眸光,平靜,又仿佛能洞悉一切。他說:“因為你始終惦記著要殺光那些構陷你父親的人,惦記著要讓那些人受盡折磨,血債血償。”
雲駭沒了聲息。
過了許久,他才道:“師父英明聰慧,目光如炬。我確實是這般想的。可我不該惦記麼?修行就得修得我無愛無恨、無仇無怨,像您一樣平靜地看著那些人活個長命百歲麼?”
花信沒答。
雲駭便一直盯著他,盯到自己兩眼通紅,就像當初在石洞裡捧著死肉掙扎求生一樣。
花信終於開口:“沒人讓你像我一樣。隻是修行本是長路,你找的道太短了。”
雲駭:“哪裡短?”
花信:“殺人不過一劍,殺完之後呢?就再無支撐了。”
那就等沒了支撐再想。
雲駭在心裡說。但他隻是動了一下唇,最終行了個禮,垂眸道:“弟子明白了,我……我試試。”
某種程度而言,他確實天縱奇才。說要試試,就真的再看不出半點心思。他不再急著要劍,也不再去管那些丹方。依然泡在藏書閣裡,日復一日。
這麼一磨就又是兩年。
兩年期間,花信又來過花家三次。三次雲駭都在藏書閣,沒有再追出去找師父問個說法。
等到花信再見到他,他跟當年山洞裡捧著死肉的少年判若兩人。
用花家家主和長老的話來說,雲駭是花家弟子裡脾氣最討喜的。能調笑能玩鬧,跟誰都處得很好,而且那股不疾不徐的勁,很有仙家風範。
明明他才十六。
花信聽聞此言,又斷斷續續試了他一年。
於是十七歲那年,雲駭有了自己的劍。
***
曾經,在世人尚未遺忘之時,對雲駭有過這樣的形容——
他天縱奇才,百年難遇,十七歲有了自己的劍,埋頭修行八年後,修得了許多人一輩子也不會有的機緣,一朝飛升成仙。他同花信師徒情深,又一同立於仙都,不失為一則美談。
因為實在太過年輕,雲駭上仙都的那天,成了後來眾仙時常聊起的一段佳話。但對於雲駭自己而言,那天記得最清晰的,卻並非是他如何登頂了太因仙塔,如何進了仙都……
而是他見到的兩個人。
第25章 靈王
那日雲駭剛入仙都, 就有一位手持長玉柄的靈臺仙使在等他。
仙使一見他就笑眯眯地稱道:“郎官。”
仙都之人尾音都是輕輕的,微微上揚,這兩個字愣是被叫出了一種親近意味。還怪好聽的……
雲駭心想。
他問道:“這是什麼叫法?”
靈臺仙使答道:“還不曾有封號的仙君, 都是這般叫法。”
雲駭:“誰見了我都這麼叫?”
靈臺仙使點頭:“誰都如此。”
雲駭:“你們仙首也是?”
靈臺仙使愣了一下:“?”
雲駭擺擺手:“我隨口一問罷了。”
靈臺仙使引著他上了一道極長的臺階, 遠遠一指說:“郎官, 所有新入仙都者,都得去靈臺拜天, 領一道天詔,再見一見靈臺十二仙。畢竟仙都眾仙幾乎都以靈臺十二仙為尊,尤其是仙首明無。”
雲駭自然是樂意至極, 畢竟花信不常下人間, 他一年也見不了對方幾面。
“不過你說幾乎?”雲駭疑問道。
“對。”靈臺仙使解釋道:“有兩位例外。”
他應當對許多人解釋過這個, 見雲駭好奇, 索性往下說道:“那兩位並非是修行飛升上來的,而是直接由靈臺天道點召的。”
他給雲駭講了點召是何意,接著說道:“天道有何詔言, 都是直接進那二位手裡,不走靈臺,旁人也無從知曉, 自然不歸靈臺十二仙尊管。”
“直接聆天詔?”雲駭詫異極了。
“是。”
鑑於問天寮的影響,雲駭一直以為靈臺十二仙便是仙都至高, 明無花信更是尊中之尊。現在聽聞在那之外居然還有兩位,實在不知該如何理解。
“那豈不是比仙首還要……”雲駭問。
這話靈臺仙使也沒法接。他自己畢竟是靈臺的人,隻得頓了一下, 含糊道:“那二位不管雜事, 不吃供奉,不聽靈臺宣調, 跟仙首互不幹涉,互敬三分、互敬三分。”
“那二位是何模樣,又是什麼封號,好認麼?往後在仙都碰見了是否需要回避?”雲駭想了想,笑道:“我這人愛說笑,若是無知之下得罪了人,那可不好。勞煩仙使再多告知一二?”
靈臺仙使道:“一位封號為天宿,點召時受天賜字為免,掌的是刑赦。那位耳骨上有三枚喪釘,還是好認的。”
雲駭:“喪釘?何為喪釘?”
靈臺仙使道:“不知,都這麼叫。天宿受點召很早,有靈臺十二仙時便有他了,眾仙自然要敬讓幾分,況且那位上仙的脾性不好親近,也就無人敢問。”
雲駭心說那我還是能避則避吧。
“那另一位呢?”
“另一位……另一位比這天宿上仙還要早。”靈臺仙使道:“他封號為靈王,點召時受天賜字為昭。”
靈王……
雲駭正等著聽下文,就見那帶路的靈臺仙使忽然一頓。他似乎看見了什麼人,轉過身,持著玉柄躬身行了個大禮。
雲駭正想看看是誰讓靈臺仙使如此恭敬,就聽仙使道:“天宿大人怎麼往靈臺這裡來了?”
雲駭一愣,跟著轉過頭,看到那位天宿上仙沿著臺階上來了。
他生得極年輕,英冷逼人。在眾仙雲集的仙都裡也確實好認,因為隔著數層臺階都能感覺到他耳骨上三枚喪釘煞氣濃重,就像冷鐵楔進玉石,那種張狂又冷淡的矛盾感實在很特別。
不過天宿隻是不好親近,並非傲慢無禮。他衝靈臺仙使點了一下頭,淡聲道:“有事。”
靈臺仙使道:“今日有郎官飛升,仙首他們可能未曾顧及其他,怕有怠慢,我先去通傳一聲?”
聽到“郎官飛升”,雲駭笑笑,衝他行了個禮道:“大人有事可以先入靈臺,我左右是闲人一個,可以等一等。”
“不必。”
天宿目光掃過來,衝他也點了一下頭。而後依然用那副低沉冷淡的嗓音道:“你拜你的,我不找花信。”
說話間,仙都入口處的冷霧又是一動,守門仙使的行禮聲遠遠傳來,聽起來也甚是恭敬。
今日還真是熱鬧。
雲駭想著,正要抬腳繼續往上走。卻見那天宿上仙頓了一下,目光越過臺階看向入口。
緊接著,那靈臺仙使匆忙彎腰,隔著老遠衝那邊行禮。
雲駭好奇轉身,看見一道身影穿過冷霧。
那人一身素衣色如白玉,袖口綁腰收束得很窄,滾著銀色暗紋,襯得身高腿長,有股風姿颯颯的貴氣。
他穿過冷霧後,並沒有繼續走,而是側身在等著什麼。
須臾後,冷霧裡又跟出來兩個仙童。其中一個手裡摟著一把長劍,口中嘟嘟哝哝抱怨著:“大人,真的好沉啊。”
那劍很漂亮,劍鞘上鏤著銀絲細雕,但看那仙童挪不動步的模樣,似乎真的很重。
“有你沉嗎,給我吧。”那人回了一句。
仙童一聽,立馬活了過來,忙不迭把劍朝前一拋——
那人一把接了。
劍在他長長的手指間輕巧地轉了幾個圈,又被穩穩握住。他就那麼提著劍颯颯踏踏地轉身上了臺階。
直到這時,雲駭才發現那人是戴著面具的。
那面具像他的劍鞘一樣,鏤著一層漂亮繁復的細絲,同樣透著一股詭美的貴氣。在眾仙之中,就像天宿耳骨上的喪釘一樣好認。
雲駭低聲問靈臺仙使:“那位是……”
靈臺仙使輕聲道:“那便是我說的另一位了。”
他不緊不慢上臺階的時候,蒼陽斜照,穿過仙都的冷霧,給他修長的輪廓描一層亮色的邊。
雲駭忽然想起他受天賜的那個字,昭。
“這位靈王為何戴著面具,是有什麼忌諱麼?”他又問。
靈臺仙使悄聲說:“倒也算不上忌諱,隻是那位大人每次接了天詔去辦事,都會戴面具。”
“辦何事?”
“那就隻有天道才知了。”靈臺仙使不再多言。
雲駭本以為,那位靈王會像天宿一樣冷淡不好親近,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錯了。
就見那靈王走了幾級臺階,忽然頓了一下步。
他明明罩著面具,卻好像看得清清楚楚一樣,朝著天宿的方向輕輕歪了一下頭。
他沒說話,倒是身邊那兩個仙童開了口,衝著天宿行了個禮,隔著長長的臺階喊道:“大人,我家大人說,上回那戲耍實為誤會,我們理應賠個不是。”
天宿無甚表情,聽著他們哇啦哇啦,片刻後動了動唇道:“免了。”
“大人,他說免了。”仙童仰起臉。
那位靈王輕輕“噢”了一聲,捏著面具下沿朝上掀開了一點,露出了白皙的下巴和一截挺直鼻梁。
他笑了一下,而後松了手指,面具又覆回臉上。
他用劍柄撥了一下自家仙童,拎著劍朝另一個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