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旁的醫梧生已經快不行了。
他心說這是什麼魔頭和上仙之間的離奇對話。
他正想裝死到底,忽然聽見魔頭問:“去大悲谷還要多久?”
醫梧生被蕭復暄的劍杵了一下,裝不下去,認命地睜開眼。
是了,某些上仙很少在人間以這種方式行走,確實答不來這種問題。
“很遠。”醫梧生捏著紙道:“而且大悲谷當年出了那些事後,一路都有仙門落下的禁制。百姓那種尋常馬車要走一個月。花家的靈馬識圖,能繞開一些禁制,三天吧。”
他實在受不了在這種黑暗中被魔頭和上仙的目光同時盯著,於是抬手摸了一下車壁上的金铆。
下一刻,車裡亮起了一豆燈火。
花家馬車裡的燈都是特制的,燈油裡化了靈丹和藥粉,不僅防風,還防一些簡單的邪魔鬼煞。
世間生靈萬種,普通百姓忌憚害怕的也有很多。
現如今鬧得最兇的邪魔,最初都是因為有人修習邪魔道衍生而出的,是“因活人而起”。
那些“因亡魂而起”的,都算陰物。
邪魔聚居於照夜城。陰物就不同了,越是荒無人煙的地方,越是墳冢散亂之處,越容易碰見。
去往大悲谷的路上就常會遇到一些陰物,有些餓了不知多久,隔著數十裡也能嗅到生人味,為了嘗嘗鮮,時常悄悄攀附在行人背後,或是車馬頂上、底下。
以往大悲谷是幾座大城之間的必經道,仙門弟子一旬一次去無端海採靈,也得走過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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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防止半途被那些陰物纏上,無端生出枝節,仙門各家的車馬上都會放幾盞這種特制的驅穢燈。
醫梧生亮燈是習慣。
結果剛亮,就見對面的烏行雪偏開了臉,眼睛半眯著,好像很不喜歡這種光亮。
“……”
噢對,這燈防陰防魔。
他面前就坐著個邪魔頭子呢。
醫梧生手指僵了一下,也不知道要不要提前求個救,默默看了一眼天宿上仙。
就見那天宿上仙蹙了一下眉,轉頭看向車壁上的琉璃燈罩。
燈罩上寫著“驅穢”二字,他眸光從那兩字上面掃過,又沒什麼表情地收了回去。
下一瞬,燈“噗”地一聲熄了。
漂亮。
車內重歸晦暗。
醫梧生捏著那張破紙,被封在黑布底下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一言未發,認命地窩著。心說:好罷,熄燈就熄燈。
對面的魔頭不知怎麼沒了聲音。
車內安靜了好一會兒。
又過了許久,醫梧生聽見烏行雪說:“一會兒經過城郊的時候,麻煩先生接兩個人?”
醫梧生心說不麻煩不麻煩,哪裡敢嫌麻煩。
“何人?”他問了一句。
烏行雪說:“先前同行的人,算是家裡手下?”
醫梧生:“……”
家裡……
手下……
烏行雪家裡的手下能是什麼?
就是說我還得再捎上兩個小魔頭。
****
醫梧生在心裡嘆氣的時候,春幡城城郊山道邊,寧懷衫和斷臂兩人架著手肘蹲在山石上。
他們看見不遠處,出城的地方,有花家負劍弟子匆匆來去,在兩柱神像上貼了個東西。遠遠看去像是告示。
寧懷衫看見神像就想吐,原本是不想過去的。
但他又實在好奇,便拽著斷臂蹭了過去,離著神像八丈遠,看見了告示上的內容。
告示上一片官話,洋洋灑灑。總結下來頂多就兩句話——
兩位正義俠士幫我桃花洲解決了大麻煩。
現今這兩位以及我派四堂長老醫梧生要去往大悲谷,一路進城出城不得阻攔。
告示下還附了兩張畫像。
花家的人畫技實在高超,看他家花信先祖的那張就知道了。所以那兩張畫像,隻要長眼睛的人一看,就能認出是誰。
寧懷衫用一種離奇的目光,盯著畫像上的人,拱了拱斷臂說:“眼熟麼,這衣服?”
斷臂面無表情,許久後,啞聲道:“熟,咱們城主和他的傀儡。”
寧懷衫又用更離奇的目光盯著“正義俠士”這四個字,道:“是花家瘋了,還是咱倆瞎了?”
斷臂:“難說。”
兩人面面相覷許久,斷臂緩緩開口:“我先前就想說了,你真不覺得城主有問題?”
寧懷衫沒開口。
又過了一會兒,斷臂道:“我越想越不對勁,你說呢?”
寧懷衫良久之後,道:“所以?”
斷臂道:“要真是冒充的,那我可不能給他好果子吃,我這一條手臂找誰要呢?”
寧懷衫想了想,舔著牙尖大手一揮:“等著!”
“等他出城了,咱倆嚇唬嚇唬他。”
“真要是耍咱們的,讓他哭著求救。”
作者有話要說:
手下:危。
第15章 點召
寧懷衫和斷臂依約等在城郊山道旁。
上車前,醫梧生撩開簾子遠遠看了一眼。
外面雪太大,看不清臉,隻見輪廓。那倆手下裡有一位格外單薄瘦小,乍一看像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小孩兒麼?
醫梧生搖了搖頭,在心裡輕嘆道:這年頭,小小年紀就入邪魔道的人確實不少,可恨可悲。
他曾經就碰見過這樣的,一時心軟沒下殺手。
“先生為何搖頭啊?”烏行雪問。他嗓音好聽,這麼說話跟尋常富家公子沒什麼區別。
但就是聽得人心慌,可能是“啊”字太輕了。
醫梧生立馬撂下簾子。
他捏了紙,正要答話,門簾就被人掀開了,風雪“呼”地湧進來。
“城主,我們好一頓等!”寧懷衫打頭上來,剛叫完烏行雪就看到了醫梧生,臉色瞬間鐵青,“怎麼是你!”
醫梧生愣了一下。
“這反應。”烏行雪掃了一眼:“你倆認識?”
“呵。”寧懷衫冷笑一聲,陰陽怪氣道:“我一個照夜城的人,上哪兒跟他這種名門正派認識。也就是好多年前福星高照,碰見過一回。”
醫梧生顯然沒認出他來,面露疑惑:“?”
寧懷衫臉色更青了。
他低聲罵了句粗話,扯了領口露出頸下一截,靠近要害的地方,駭然有一道長長的劍疤。疤上有新結的痂,似乎不久前還裂開過。
看見這道疤,醫梧生認出來了。他萬分錯愕地看著寧懷衫,手裡的紙被抓得皺了一下,可見詫異:“你是……葭暝之野的那個小孩兒?”
“小你老姆。”寧懷衫撒開領子,“老子當年是十來歲,這都過去快四十年了。”
這兩人的對話,烏行雪自然一點沒聽懂。
但不妨礙他開口攪合:“葭暝之野?”
寧懷衫原本都罵完了,被他一問,又冷笑道:“對,葭暝之野。城主你知道的,就是我跟黑菩薩去辦事,結果被花家攔了道,黑菩薩折在路上的那回。”
“……”
城主並不知道。
烏行雪“噢”了一聲:“黑菩薩那事我記得。”個屁。
“你這劍傷是?”
都是當邪魔的人了,跟仙門百家打打殺殺不該是常事麼,受點劍傷就耿耿於懷這麼久?
“你問他。”寧懷衫指著醫梧生
“……”醫梧生心說我這是弄了一車什麼玩意兒。
他默然片刻,還是解釋道:“當初劍上抹了一些……藥。”
本來就是奔著屠邪魔去的,花家當時每個人劍上都抹了靈藥,藥還是他親手調的。一劍下去,就算沒能直擊要害,也能讓那劍傷反復崩裂潰爛。
照夜城的人因為修習邪術的關系,傷口恢復自有一套辦法,速度極快,但損耗也極大。
“他這一劍,害我三天兩頭下藥池,練著毒禁術,泡了三十多年。”寧懷衫咬牙切齒,“我這身體個頭自那之後就再沒長過!”
“還教訓我。”寧懷衫盯著醫梧生,“說什麼來著?哦,說我小小年紀就沉迷邪道誤入歧途,讓我睜眼好好看看那些被邪魔害死的人,有沒有一刻想起過自己家人。說我這麼下去定會懊悔終生。”
“老先生。”寧懷衫笑起來,兩顆尖牙鬼裡鬼氣。
老……先生。
醫梧生默然不語。
仙門子弟不易老,他這模樣放在普通人家,說是二十五六歲也不成問題。
“整個照夜城都知道我是地下爬出來的孤兒呀,沒有勞什子家人可想,怎麼辦呢。倒是老先生你,當初有想過,有一天會跟我狹路相逢麼?”
醫梧生:“……”
想過刀劍相逢,沒想過共擠馬車。
寧懷衫目光從他口鼻繃著的黑布條上掃過,刻薄道:“哎呀呀,看來老先生在這車裡待遇有些糟嘛,我——”
醫梧生蒼白的皮膚幾乎要被他譏諷出血色了,就見門邊一道銀色劍鞘抬了一下,“啪”地敲在寧懷衫膝後。
寧懷衫咚地一聲,衝著醫梧生就跪下了。
“……”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