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梧生“嗯嗯”點頭,胡亂應了。
又撤了手靠回馬車壁,繼續摟著他的藥瓶子。
他心裡正胡亂琢磨呢。
就聽程公子忽然開口道:“蕭復暄。”
蕭復暄抬起眼皮。
兩人不知為何靜了一瞬,然後程公子摸了摸臉咕哝道:“離開春幡城夠久了吧?這易容術能去了麼?臉有點難受。”
易容術這點,醫梧生早就看出來了,畢竟天宿上仙蕭復暄根本不長這樣。
所以他沒什麼大反應,本著教養沒多問。
他看見蕭復暄兩根手指朝上抬了抬,那易容術就解了。
接著,他對面的程公子一點點露出了原本的樣貌。
那是一張世人皆知的臉。因為太過出挑,看一次就絕不會忘。
那是……烏行雪。
“……”
醫梧生緩緩靠在椅背上,感覺自己最後那點殘魂也崩了。
他想起之前問名字時,烏行雪不開口靜靜看著他的眼神,那分明是知道的模樣。
他又想起自己剛剛差點要說的話,瞬間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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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差點就摁著烏行雪的手腕,揭穿對方說“你就是原主,不是什麼生魂入體”了,現在想來,簡直後怕。
醫梧生閉了眼,不敢動也不敢說話,靜靜地涼在那裡。
過了良久,他忽然又在心裡詐了屍。
不對啊……
烏行雪,一個舉世皆知的魔頭,為何跟天宿上仙蕭復暄在一塊兒同行???
而蕭復暄堂堂上仙,明明知道烏行雪就是本人,還摁著不讓說,還配合著演……為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BGM:演員。
第三卷 大悲谷
第14章 明鏡
馬車橫穿春幡城時,外面飄起來雪絮子,零零星星飛進車內。
蕭復暄劍柄一撥,擋簾就滑落下來。
簾上貼了一層厚厚的毛毡,車外那點天光被遮得嚴嚴實實,車內瞬間晦暗下來。花家的馬車裡什麼都有,織毯疊得齊齊整整,湯婆子裡面似乎還擱了帶著靈藥的燻香。
烏行雪袖裡是那個船上帶下來的手爐,斜倚著車壁。他很喜歡這種暖和但晦暗的地方,讓人昏昏欲睡又很是放松。
他籠著手爐,似乎是要睡一會兒。但眼睛卻隻是半闔著,眸光從長長的眼縫裡投出去,落在車門邊那個高高的人影上。
***
其實醫梧生沒猜錯,烏行雪確實知道了。
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不對勁,是在桃花洲上。阿杳又叫又鬧地衝進房裡,伸手要來抓他,被蕭復暄擋開了。那個瞬間,他看到了阿杳的眼睛。
瘋子的眼睛總是混沌不清、漫無焦距的。但烏行雪腦中卻忽然閃過了那雙眼睛驚恐大睜,隔著窗格盯著他的樣子。
就好像他曾經在哪見過似的。
於是他問了待客弟子,那是誰?
待客弟子說:“他叫阿杳,之所以瘋了,是因為烏行雪。”
很難說清那個剎那他是何感受,他隻記得自己靜了一瞬,而後下意識看向了蕭復暄。
他同樣說不清自己為何會看向蕭復暄。
或許是希望有人能告訴他“你不是那個魔頭,剛剛那一瞬隻是原主靈神的殘留”,又或許……他隻是想知道如果自己就是烏行雪,蕭復暄會有怎樣的反應。
不記得是鵲都的哪位長輩,曾說他少時機敏,面上從不顯山露水。
他倒是希望自己某些時刻蠢笨一些。
可惜沒有。
那時在花家客房裡,待客小弟子拿著探魂符要測他。
他腦中想著各種猜測,無心顧及,動作間卻下意識要換一隻手。
他其實並不知道為何要換手,換一隻手又會是什麼結果。但一切發生得理所應當,就好像他一向是如此應付的。
他說不清所以然,隻好逗了那弟子幾句。
那之後,他便一直心不在焉。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或許還是原主殘留”,嘴上卻問了一些話,問蕭復暄“烏行雪是什麼樣的人”。
其實問出那句話瞬間,他心裡已經明白了大半,隻是尚不承認而已。
直到他見到了醫梧生。
直到醫梧生攥著他的衣袍下擺,像當年的醫梧棲一樣,掙扎著求他殺了自己。
再直到他看見了匣子裡的夢鈴。
……
他終於承認,這世間並沒有一個叫做“鵲都”的地方。
當他驅著氣勁,隔空拉起阿杳,借著阿杳的手抽了醫梧生的劍,幹脆利落刺進對方心髒的那一刻起……
他就還是那個烏行雪。
鵲都絡繹不絕的車馬、寬闊官道上篤篤的蹄音、熙熙而來又熙熙而往的百姓,那些曲水流觴宴、隆冬百人獵,還有府上停著鳥雀的護花鈴……都是一場生造的大夢而已。
他在那場夢裡躲了二十五年的懶,終於睜了眼。
但他還是記不起事。
他隻隱約記得自己聽見了一陣鈴音。至於誰搖的鈴,為何要睡上二十五年,搖鈴前發生了什麼,醒來後他又該去做什麼,他都一無所知。
恐怕隻能等夢鈴來解。
所以他上了醫梧生的馬車。
他為何上車,自己心裡清楚得很。但是蕭復暄為何也上了車,他就有些好奇了。
先前蕭復暄的一舉一動和反應,烏行雪都可以理解。畢竟那時候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生魂入體,連自己都騙得信了,即便是天宿上仙,即便嘴上再篤定,心裡也多少會拿不準。
既然拿不準,就不能不講道理,拿對付魔頭的方式對付一介凡人。所以態度模糊不清,再正常不過。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烏行雪已經知曉了一切。
而看剛剛醫梧生的反應,蕭復暄八成也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為何攔著醫梧生不讓他戳穿?
是想保醫梧生一命,還是怕驚擾了魔頭,再想抓就抓不到了?
亦或是……另有緣由。
***
烏行雪摟著手爐,借著晦暗靜靜地看著蕭復暄。
他摸著手爐邊緣,輕輕搓了搓沾染了熱氣的指尖,試著運轉身體裡散亂的氣勁。
因為近乎無光,寬敞高大的車廂變得逼仄起來,一點極輕的動靜都清晰可聞。於是,他彎曲手指時,車廂裡響起了極輕的當啷聲。
“這是何動靜?”對面的醫梧生緊張了一瞬,直起身,捏著紙小聲問著。
烏行雪心裡“唔”了一聲,張口叫了一句:“蕭復暄。”
門邊那道高高的身影動了一下。
過了片刻,蕭復暄低低沉沉的聲音響起來:“說。”
烏行雪:“我身上這些鎖鏈能解了麼?”
對面的醫梧生忽然僵住,又緩緩涼了回去。
蕭復暄:“……”
我不如死了呢。
此時的醫梧生心裡是這麼想的。
他剛剛差點就要脫口而出:鎖鏈?沒看見鎖鏈啊?
還好及時反應過來——那是蒼琅北域裡囚禁魔頭用的天鎖,代天問罪。
據說它們一根根釘在魔頭身上,犯下多少罪過,就有多少條鎖,尋常人是看不見的,隻能聞其聲。
依然是據說,魔頭以血肉命魂贖罪,每還一樁,鎖鏈才會撤下一根。
但是顯然,那些被釘的魔頭,沒有誰能等到鎖鏈撤開,就已經魂飛魄散了。
烏行雪恐怕是第一個敢問“鎖鏈能不能解的”,語氣尋常得就像“我餓了,有沒有吃的”。
這種話,正常而言必然是被立馬駁回的。
但醫梧生久未聽見蕭復暄的回答,終於忍不住,睜開一點眼縫,悄悄看向那位執掌蒼琅北域的天宿上仙。
心說這你敢解???
車內沒什麼光,蕭復暄的輪廓晦暗不清。
烏行雪能感覺到他抬了眼,眸光投落過來。
都說,那鎖鏈是沒人能看見的。但某一瞬間,烏行雪懷疑蕭復暄能看見,因為那道目光似乎從他鎖鏈扣住的地方一一掃了過去。
隻是車內太過晦暗,他看不清蕭復暄的表情。
隻知道對方沉默良久,才開口道:“解不了。”
他嗓音很低,倒是不那麼冷了。
烏行雪點了一下頭,換了個姿勢。鎖鏈聲又悉悉索索響起來。片刻後他模糊地應了一句:“噢……這樣。”
“那算了。”
他依然摩挲著手爐,體內氣勁運轉並不順暢。或許是他太久沒動用過,還沒適應。過了一會兒,他又稍稍動了一下。
“很疼?”蕭復暄低沉的嗓音忽然響起。
烏行雪一怔,答道:“沒有。”
“那你一直在動。”
烏行雪看著那道人影:“之前鎖鏈響了,你知道我在動就罷了。這會兒鎖鏈沒響,怎麼還知道?”
“……”
蕭復暄默然片刻,說:“在響。”
烏行雪:“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