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皇帝昏庸殘暴,奸臣當道,胡人挑準機會進犯。
官兵挨家挨戶徵兵打仗,巷子裡的孩童唱著童謠,唱得人心惶惶。
但這都跟久病臥床的褚淮之沒什麼關系。
他一如既往地臥在軟榻上看書。
花開花落,與世隔絕。
隔絕到胡人攻進都城的那一刻,皇親國戚被迫逼退往南邊。
各府官眷早已收拾細軟,也坐上馬車往南邊逃去。
我們也不例外。
路上奔波勞碌,家主不是很待見褚淮之,下人自然也不會悉心伺候。
我們的馬車跟在長長的隊伍最後面。
偶爾我也會聽到些許闲言碎語。
「帶這麼個病秧子出行,也不知家主怎麼想的,這不是拖累大家嗎?」
「你小點聲兒,若讓主子聽了去,小命還要不要了?」
「聽了又能奈我何?放心吧,這路上奔波勞苦,他這身子骨吃不消的,哪天死在路上了也不一定。」
我聽到以後,氣得想起身出去斥責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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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褚淮之捏住手腕。
他手指蒼白冰冷,涼意從他指尖滲進我的皮膚裡。
「他們真是太過分了!再怎麼樣你也是他們的主子。」我實在氣不過,忍不住抱怨。
褚淮之習以為常,朝我輕輕搖頭:「不可衝動。」
說著,低下眼,眼底透著無盡的落寞。
「他們所言不無道理。」
常年的病痛纏身,他也在等待死去的那一天。
我試圖安慰他:「也不一定。
「說不定你比他們還長壽呢。」
15
其實受家僕影響,我也有點擔心褚淮之會猝死。
萬一他死了,我不僅面臨任務失敗,還有可能會被家主嫌累贅拋棄在路上,自生自滅。
於是,我更加仔細地照料他。
褚淮之還算爭氣,沒死在路上。
倒是我,累得半死不活,最後趴在榻前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時,發現身上披了件狐皮大氅,身體暖洋洋的。
馬車依然在奔波,偶爾的振蕩使得桌上燭火明滅搖晃,光影為之顫動。
褚淮之拿了筆墨練字,舉手投足間優雅貴氣,雲淡風輕的模樣。
仿佛外面的兵荒馬亂與他不沾半點關系。
前面忽然傳來躁動,我繼續看他練字,沒有出去打探,隻零碎聽到有家僕失蹤的字眼。
管家挨個過來問人,有沒有見過那兩名失蹤的家僕。
輪到我們的時候。
我茫然地搖頭:「不曾見過。」
雖然不曾見過,但心知肚明。
管家隻問了一聲,便唏噓著嘆氣走人了。
遠行隊伍浩大,走丟一兩個家僕,不是什麼大事。
待管家走後,褚淮之放下筆,清冷幽黑的瞳孔染上絲絲光亮。
他抿唇輕笑。
「阿鶯,往後……我們是一路人了。」
搖曳的燭光下,絕美俊逸的面容似鬼魅一般,驚豔脫俗。
我悶哼一聲,別過臉不說話。
馬車內彌漫著略微苦澀的藥味,但一點也不難聞。
沒有人會懷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
他向來都掩飾得很好。
16
我們奔波了將近一個月,才跟隨隊伍抵達南邊的都城。
來此逃難的皇親國戚也紛紛在此落腳。
亂世之中。
昏庸的皇帝終於有所醒悟,開始廣納賢才,準備東山再起,奪回都城。
家主不願讓長公子冒風險,便向皇帝舉薦自己冷落了多年的二公子,褚淮之。
即便這仗打輸了,也能將損失降到最低。
沒人會心疼一個苟延殘喘數年的病秧子。
哪怕他有經世之才。
世上不缺經世之才。
皇帝感嘆他的才華,又心疼他的病軀,便特地命人為他造了一頂轎輦,護送他出行。
我開始陪同褚淮之出府邸赴宴,宴席上昭陽公主一眼相中了他。
「聽聞褚家二郎龍章鳳姿,文採出眾,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昭陽公主是皇帝最疼愛的女兒,過的自然是眾星捧月的好日子。
沒人敢不順從她。
褚淮之握緊我的手,將我帶至席位。
宴席上,眾賓客推杯舉盞,觥籌交錯。
昭陽公主三番幾次想要向他敬酒,都被他婉言推託:「淮之自幼身患重疾,恐無法飲酒。」
聽著他的話,我不禁想起成親當夜,他也是這樣對我說「淮之自幼身患重疾,恐無法行房」的態度。
原來那個時候,他也是一樣看不上我啊。
昭陽公主掃視我一眼。
褚淮之忽然站起身來,有意無意地將我遮擋在身後,舉起茶杯大方坦言:「擾了公主的興,淮之實在抱歉,隻能以茶代酒,自罰三杯,以敬皇威了。」
我聽出陰陽怪氣的韻味。
昭陽公主尷尬不已,隻好笑著打圓場:
「這是哪兒的話,今日相聚便是有緣,沒有皇威一談。
「諸位盡管開懷玩樂,盡興即可,不必拘謹。」
這場本該屬於我的浩劫,就這樣被褚淮之輕而易舉化解了。
我在心裡感謝他。
17
自從褚淮之當眾得罪了昭陽公主,我便感到事情不妙。
不久以後,褚淮之接受聖命前往戰場前線,商議戰事。
是的,讓一個脆弱如玻璃的病秧子,上戰場商議戰事。
看似提拔,實則罪懲。
我有些愧疚,如果不是替我擋酒,褚淮之也不會落得這個下場。
可他卻不驚不慌,坦然接下這個苦差。
「不必愧疚。
「夫妻之間,本不分你我。」
我決定陪同他一起上戰場。
戰場硝煙彌漫,屍橫遍野,熱血染紅土地、溪流。
現實過於殘酷,我承認我被嚇到了。
血腥味過於濃重,彌漫在狂舞的風中,席卷地上的沙礫,漫天飛舞。
褚淮之披著狐皮大氅,身量修長,狂風將他的衣袂吹得翻飛。
這於常年不受風的人而言,是個酷刑。
味道實在難聞,我極力忍住作嘔的衝動,忽然又嗅到一縷藥香,視線被身旁人遮擋住。
「阿鶯,別看。」
褚淮之聲音溫潤,聽著莫名令人心安。
我問他:「我們會死嗎?」
他將我的手攏入手心:「不會。」
18
前來接應我們的將軍人高馬大,身強體壯,腰間的佩刀又沉又重,刀鞘上血跡斑斑。
「受聖上所命,臣等特來接應軍師大人。」
文弱儒雅的褚淮之站在他們面前,言語談吐大方,語氣不溫不冷。
「久聞將軍大名,今日一見,氣度果然非比尋常。」
他將我拉到身後,氣勢絲毫沒有敗下陣來。
要不是每天給他熬藥,我幾乎快忘了。
這位曾是我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弱夫君。
夜間溫差很大,我縮在營帳內,裹緊被子還是凍得直哆嗦。
褚淮之回來得晚。
瞧見我瑟瑟發抖的樣子,不由笑道:「很冷?」
「其實也還好。」我坐起身,故作淡定。
他在前線商討戰事,我不想給他拖後腿。
戰營內不服他的人比比皆是,五大三粗的將士們非常看不起那樣病弱的他,盡管軍隊在他的帶領下,首戰告捷。
連帶著對我的言語也粗俗又難聽。
但褚淮之絲毫不畏懼。
不等調侃的士兵反應過來,褚淮之已經拔出長劍,當場將對方封喉,動作幹脆利落。
劍起劍落,血濺三尺。
有幾滴濺到他如死人般蒼白的俊美容顏,濺到他的狐裘大氅上,顯得莫名地瑰麗詭異。
「在場各位,可有不服?」他眉宇間陰寒狠厲,掃視一圈眾人,才緩緩扯動薄唇,冰冷地吐出兩句話。
生亦何歡,死亦何哀。
死亡之談對常年備受病痛折磨的褚淮之而言,似乎早已不值一提。
所以殺個人對他而言,不是什麼大事。
他就算把自己作死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將軍聽聞以後,連忙趕過來處理後事。
將軍知他運籌帷幄,滿腹經綸,是不可多得的經世奇才。
加上戰事緊迫,國家安危為首要,便也不好為難他。
自此,沒人再敢不服褚淮之。
不一會兒,有下人端來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
隨著室內溫度直線上升,總算是多了幾分暖意。
他解下外袍,掀開被褥擠了進來,輕輕環住我的腰身,薄唇貼近我頸側。
熱氣有一下沒一下地撲灑在我皮膚上,像是有火燒在我身上。
我身體僵住,頓時冷意全無。
褚淮之輕笑出聲:
「這樣就不冷了。」
19
「這樣就不冷了。」
其實這句話,他很早以前也對我說過。
有一年冬天,屋內的炭火燒得快,不知怎麼的,到了夜間溫度就直線下降。
可我分明取夠了數量,怎麼會突然不夠呢?
褚淮之咳得嚴重,眼尾微微泛紅,臉色蒼白如屋檐上的覆雪,毫無血色。
虛弱得像是隨時都有可能死去。
我愧疚之餘,準備起身穿衣,到庫房取炭塊。
他卻攔住我:「不必麻煩,外邊雪大。
「將就一夜也無妨。」
於是我更愧疚了,緊緊摟住他。
「這樣會好點嗎?」
他也順著我的話接下去:「這樣就不冷了。」
20
陪褚淮之在營帳的第三個年頭。
將士們終於擊退胡人,準備啟程班師回朝。
但常年在外,環境無比險惡,褚淮之原本有所好轉的病情又開始加重。
好在有幾位醫師隨行,保住了他的性命。
皇帝舉兵遷回國都,褚淮之的地位一躍千丈,成為位高權重的權臣,順理成章繼承家主之位。
興許是權力大了。
褚淮之開始對生命產生了渴望。
他開始渴望活著,渴望長命百歲。
便向天下招攬名醫。
新來的醫師叫江靈,是位年輕貌美的女子。
她生得靈動活潑,笑容明媚純真,走路時總帶著一陣風。
她的到來,使得原本冷清的府邸多了幾分生息。
江靈闲時,總喜歡圍著褚淮之請教詩書經文。
我則一心打理我的藥園,活像一個局外人。
江靈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身後,看一眼我精心栽種的草藥,連嘆兩聲:「錯了,錯了。
「用這等俗物熬藥,怎麼可能治好大人?」
她蹲在我身側,伸手就拔下一株草藥,放到鼻前聞了聞。
我有點心疼我的草藥,但又不好發脾氣。
畢竟褚淮之在她的照料下,病情確有了很大的好轉。
「那用什麼?」
江靈衝我笑了笑,伸出潔白如玉的手腕,拿來一把匕首,劃破細嫩的肌膚。
鮮紅刺眼的血液驟然湧現,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滲入灰褐色的土壤。
她的袖間鑽出一條黑紅到發亮的蜈蚣,千足遊動著爬向她的傷口,貪婪地吸食她的血液。
而她似乎並不懼怕。
相反,她看蜈蚣的眼神充滿了憐愛。
我嚇得兩眼一黑,差點發出尖銳的爆鳴聲。
21
褚淮之的病情日漸好轉。
我精心打理的藥園也沒了用武之地,但看著空蕩蕩的藥園,我又覺得還是種點什麼好。
左思右想下,我命人栽了幾棵桃樹。
這樣每年的春天我可以欣賞到桃花,還可以用桃花來做桃花釀。
夏天又能吃到果實,一舉兩得。
我一心栽培我的桃樹,與他們日漸疏遠,不問世事。
有時我也會刻意避開與他們碰面的機會。
盡可能不撞見他們不為人知的一面,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
褚淮之也察覺到我有意無意的疏離。
夜間,我下意識往裡縮了縮。
他轉身環住我,冰涼的俊臉貼近我發間,氣息也是冷的。
冷得不像正常人。
「淮之近來可是做錯了什麼?」褚淮之壓低了聲音,不解中透著委屈。
我沒反應過來:「什麼?」
「你厭我。」他不冷不熱地答復我,似乎在陳述什麼他不願承認的事實。
我回頭看他,視線跌入他幽邃空洞的瞳孔後,又若無其事地挪開視線。
「那應該是你多慮了。」
褚淮之笑了笑:「是嗎?
「可我總感覺,你想離開我了。」
22
我啞然,不知該說些什麼。
因為我確實是在等待回家的日子。
系統已經詐死好久了。
我懷疑我被永久遺忘在這個時空裡了,並且有證據。
見我沒有否認,褚淮之瞳孔驟然一縮,語氣十分僵硬:「阿鶯可是有別的心上人了?」
「當然沒有。」我不敢置信,他為什麼會這麼想。
褚淮之收緊手上的力道,將我摟進懷裡,冰涼的唇吻上我頸側,好似有冰水在我身上流連。
「既沒有別的心上人。
「便別再躲著我了,好嗎?」
他委屈極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裝的。
但我知道,如若我真敢有別的心上人,他一定會手段殘忍地將其殺之。
想到這裡,我試探性地對他說:「我聽說,你最近幹了很多壞事。」
比如嗜殺成性,聽不進任何一句諫言,殘害忠良性命,再比如用人血飼養蠱蟲,好讓自己長壽什麼的。
褚淮之頓了頓,語氣冷了幾分:「我想長長久久地活著,有錯嗎?
「阿鶯不想與我長長久久地攜手相伴嗎?」
他注視著我的雙眼,企圖從我的眼裡看出些什麼。
明明看我的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無害。
但我卻感受不到一絲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