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開口補一句,就見蕭復暄側身等了他一步,那張臉顯然已經調了。
***
春幡城並非彈丸之地,據說有大小仙門六家。名聲最響、弟子最多的就是花家。
花家在春幡城西邊的江心桃花洲上,一來門庭幽靜,不用在城圍中跟其他仙門劃結界搶地方。二來,有這麼一個仙門大家在,也能守著西邊。
畢竟春幡城的西邊有個燕子港,外來人最多的地方,魚龍混雜。就算千防萬防,也時不時會有邪魔混進去。
而每一次有邪魔混進城,就真真是一場噩夢。
很多邪魔最初就是人,他們長著尋常百姓的模樣,說著市井巷陌常說的話,甚至……他們在走上邪道之前,曾經就生活在這座城裡。所以混跡在人群中,根本難以分辨。
那些邪魔的修習方式太過邪門,狡猾、善變、會蠱惑人,嗜血嗜殺。
有一些邪魔格外麻煩,非常難抓,因為他們會換皮。
他們以生魂生肉為食,吃空了這具,就依附上下一具。而這個過程,幾乎是悄無聲息的。
據說二三十年前,哪怕不是最繁盛的時候,春幡城的百姓也有二十餘萬戶。
到了兩年前,就隻剩下十萬戶了。
現如今,短短兩年的工夫,這十萬又變成了七萬。
春幡城地界依然是那麼大,隻是久無人住的空屋越來越多,越靠近城牆的地方,越是死寂無聲。
烏行雪一路看到的都是這種空屋,結了厚厚的蛛網,門窗豁著大大小小的洞,漏著深冬的風聲,嗚嗚咽咽像悠長鬼哭。
隻有靠近某個仙門的地方,才有點活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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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有人居住的房屋,就像圍著松子糖的螞蟻一樣簇擁著那幾家仙門。
隻有一家例外——正是花家。
但這一點也無可厚非。
因為花家獨守桃花洲和整個東江,前後不著,本就是個危險地方,易攻難守。再加上花家弟子眾多,如若不小心混進幾個邪魔,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要是不會仙法、完全無力自保的尋常百姓聚居在那裡,就像不加封蓋的佳餚,毫無顧忌地敞在那裡,不斷吸引著邪魔去進食。
那……桃花洲恐怕沒有一日安寧。
仙門守不住,百姓也遭殃。
***
烏行雪聽到那些關於花家的議論,已經把“桃花洲”判成了倒霉地,心說萬萬不能去那麼危險的地方。
結果一個時辰之後,他和蕭復暄就站在了桃花洲的棧橋入口處,跟守橋的小弟子們大眼瞪小眼。
“不是,你等等。”烏行雪拽了蕭復暄一把,退回到岸上:“你不是說好了帶我找醫梧生麼?為何這棧橋兩邊十二杆笙旗,杆杆寫著花字???”
“你同我說句真話,你真的認識醫梧生嗎???”
“他不是姓醫???”
蕭復暄:“……”
他蹙著一點眉心,看著烏行雪,表情冷冷的又透著幾分一言難盡。
“誰給你的錯覺,讓你覺得花家門下所有人都是家徒,沒有一個外姓?”蕭復暄問。
烏行雪:“你怎麼不早說……”
蕭復暄:“……”
你問了麼?
他神色淡淡,衝遠處江洲一抬下巴:“醫梧生我恰好曾經打過一些交道,錯不了。他是花家四堂長老之一,而且跟花家也並非全無幹系。”
烏行雪:“什麼幹系?”
蕭復暄說:“醫梧生的妻子,是花家家主花照亭的親妹。”
說完,他又瞥了一眼烏行雪拽著他的手指,片刻後問:“你打算在這江岸邊,抓著我賴多久?”
烏行雪賴不過去了,撒了手,跟著蕭復暄往棧橋走,邊走邊嘀咕:“你一個曾經住在仙都的上仙,怎麼對人間事這麼清清楚楚。”
蕭復暄未答。
直到快上棧橋,那幾個弟子一臉懵地衝他們抱劍行禮。
他才聽見蕭復暄的聲音:“以前有人喜歡來。”
烏行雪一愣。
下一瞬,就聽那幾個弟子齊齊衝他們說:“醫梧生先生在後堂閉關未出。我們已經通稟了家主,家主讓我們將二位接去聽花堂稍歇片刻,他隨後就到。”
“請。”
烏行雪穿過長長的棧橋,進了花家大門,被弟子引著邁入聽花堂的時候,突然回過神來。
花家家主的妹妹是醫梧生的妻子。
而醫梧生的父兄妻女都慘死在我這位原主手上……
也就是說,不止那倒霉的醫梧生,春幡城最大的仙門……整個花家都跟我仇???
烏行雪:“……”
要不還是自戕吧,起碼快。
第6章 瘋子
這應當是接客議事的地方,布置穩重簡單,兩邊各有幾把雕花椅和方幾。
弟子引著他們坐下,又端上來兩杯茶。烏行雪倒是不客氣,端來抿了一口,有種清清淡淡的桃香。
堂裡幾個弟子正在灑掃,見有客來,紛紛行禮。
聽花堂正中有一張長長的龛臺,臺上擺著一尊玉雕神像,灑掃弟子給神像上了香,便退下了。
這尊神像長得跟春幡城內的那尊巨像一模一樣。隻不過城裡是石雕的,花家這尊是芙蓉玉雕的。
“這是哪一位?”烏行雪端著茶小聲問。
“花信。”蕭復暄答。
烏行雪這才發現,神像背後的掛畫上就寫著這個名字。
“畫跟玉像是同一位?那真是差得有點多。”他又小聲說了句。
“……”蕭復暄朝他鼻下瞥了一眼,估計是想讓他閉嘴少說話。
但見他實在有興趣,片刻後補了一句:“畫更像一點。”
畫像上的仙人模樣溫潤清俊,生了微彎的雙含笑眼,一手撫白鹿一手提明燈。是個能庇護人的神仙模樣,跟蕭復暄這種執掌刑赦的氣質全然不同。
“花信”這個名字旁寫著他的仙號“明無”。
眼下這種黯淡亂世,大小仙門百來座,小的不提,聲名最盛的那幾家,都是曾有先祖飛升成仙的。花家之所以在春幡城地位超然,就是因為花信。
“你認識他麼?”烏行雪問。
“認識。”蕭復暄淡聲道,“靈臺十二仙之首。”
靈臺十二仙之首……
靈臺十二仙……
烏行雪聽著有些耳熟,須臾後忽然想起寧懷衫萬分崇拜地提過一句——靈臺十二仙,也是他殺的。
“……”
烏行雪當場嗆了口茶。
花家家主花照亭就是這時候來的。
他似乎碰到了什麼事,穿過折廊的時候,大步流星、面色不虞。身後還跟著兩個手忙腳亂的小弟子,捧著金絲木盒在勸著什麼。
“說了不必。這點小傷,哪用得著上藥。一個可憐痴兒懂什麼,難免莽撞,說了多少回了,不得同他計較。倒是赤鹞他們幾個,罰去玄臺,閉門思過!”
花照亭斥完,進了聽花堂,臉色已然改換:“久等了。”
他畢竟跟畫像上的明無花信是一家,雖然模樣算不上相似,但隻要帶了笑,溫和清朗的氣質簡直一脈相承。
他也沒有什麼仙門大家家主的架子,甚至不像是仙門中人,沒有那種渺然出塵的清傲感,舉手投足間,更像一位雅商。
“聽聞程公子是今早進的城,來時經過了無端海婆娑道?”花照亭笑盈盈地問道。
烏行雪:“……”
什麼公子???
他很快反應過來,剛進燕子港的時候,寧懷衫衝那兩位負劍弟子嘴瓢了一下,把“城主”硬拗成了“城……公子”。
那兩位負劍弟子就是花家門下的,看來是把他們的情況統統稟明了。
行吧……
烏行雪心想:程公子就程公子,省得現編了。
但要命的是,寧懷衫還說了蕭復暄是傀儡。
怪不得花照亭隻衝著他一個人說話呢,原來是沒把另一個當活人。
烏行雪原本打算當個乖乖巧巧的“啞巴”,要說什麼要問什麼,都交給蕭復暄,畢竟他對這裡一無所知。
現在好了,裝不成了。
寧懷衫可真他娘的是個寶貝。
他在心裡罵著,臉上卻端得很穩,不急不慢地答著花照亭的話:“是,昨晚海上實在嚇人,我們沒料到會碰上那種事,這一趟跑得其實有點不合時宜。”
“今早進港的時候,聽說蒼琅北域真的塌了。現在想想著實後怕。”烏行雪拍了拍自己的膝蓋,補了一句,“實不相瞞,到這會兒,我腿都是軟的,用力都抖。”
蕭復暄:“……”
花照亭點頭道:“確實危險,所以今天我聽說有客從海上來,很是詫異。昨夜我門下有長老和弟子在那,回來個個都狼狽不堪。可想而知了。”
烏行雪:“我若是早知如此,一定不挑這時候來打擾。”
花照亭擺手:“算不上打擾,程公子千萬不必這麼說。我花家有明無仙君誨言在上,守著這塊桃花洲,本就是該保一方安寧,替人解憂的,不分時宜。”
他頓了頓,說:“我聽待客弟子說,程公子是來找醫梧生先生的?”
烏行雪點頭:“是。”
“醫梧生先生在魂夢之術上頗有建樹,這一點廣為人知,到我門上求找的,大多也是為此而來。但是……不知程公子可有聽說,醫梧生先生救人,是要見到病者的,得將人帶過來。”
“帶來了。”烏行雪指了指自己,“我就是。”
花照亭一愣。
他忍不住打量著烏行雪,道:“可是,程公子看著實在不像啊。”
會來花家找醫梧生,大多是因為魂魄受損——有些是因為被邪魔吞吃了一部分,又僥幸逃出生天。有些是因為中了邪術禁術。還有一些,是因為修習不得法走火入魔。
這樣的病者,要麼痴傻要麼瘋癲。
像烏行雪這樣說著人話的,確實少見。
花照亭問:“那程公子這是?”
烏行雪:“我這是生魂上了別人的身,把原主給擠沒了,想求教醫梧生先生,可有辦法把我送回去。”
對仙門中人來說,奪舍常見,換命常見,請神請鬼也常見。但烏行雪這種卻是三不碰。
花照亭又問了幾句,見他坦坦蕩蕩無所遮掩,便說:“我知曉了,醫梧生先生閉關已至末尾,明日便能出關。今日,就請程公子在我這桃花洲歇歇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