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宮女叩了個頭,就迅速走了。
沒有感恩戴德,沒有哭哭啼啼,更沒有自報家門,果然是個通透的,知道這種情形下,速速離開才最應該。
過了幾日,我照例去西苑的梅園給皇後選插瓶的白梅時——皇後說宮女選得不好看,這冬日裡的梅花,必要我親自去選去折的,我又碰見了那宮女。
和上次一樣的裝束,隻這次沒跪著,隻輕輕福一禮,要背挺直,臉上笑意溫婉。
不知為何,我竟晃眼覺得,她的身姿和這滿園的梅樹,一樣挺拔,一樣孤傲。
她遞上一隻胭脂盒子,宮裡最常見的粗瓷造的。
「奴婢明如,在五皇子處當差。」
大概怕我有什麼誤會,她先自報了家門,「那日我見公主手上有些凍瘡,這是奴婢自己調的藥膏,是祖傳的秘方,原料常見,也不值當什麼錢,公主您試試?」
她又追加了一句:「公主放心,這個藥膏無色無味,塗了也無人發現。」
我接過藥膏,直接打開了蓋子,挖了一點塗上手,果然不痒了,滋潤很多。
這深宮裡,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絲暖意。
我在這宮裡是什麼地位,除了我生身父親,其他所有人都知道。
我沒什麼值得算計、亦或是討好的。
五皇子所住的皇子所,在西苑的前面,我來梅林折梅的必經之處。
後來,我們便時常在梅林碰見,她永遠都是一個裝扮,但是看得出來,她過得算是舒心。
比如,她臉上總帶著溫暖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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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她總能順一點五皇子那的好吃的,我也會藏一些皇後做面子時賞我的上好點心。
我們倆經常像小老鼠一樣,找一顆隱蔽的梅樹,就著冷風啃幹硬的點心,啃完了,相視一笑。
她會給我講一講我從沒出去過的宮外是什麼樣子,我會跟她幻想,要是我母妃還是寵妃,我就和她一起,在宮裡橫著走。
然後抱著她哭上一通,再任由她用那黃噗噗的脂粉給我遮掩住紅腫的眼睛。
我沒把她當奴婢,她也沒把我當公主,我們就是兩個,在苦難中掙扎的女孩子。
兩年前,明如成了五哥身邊的大宮女。
五哥,也是個沒娘的孩子,他母妃大概也是個美人,把他生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我們是親兄妹,可也隻在皇後宮裡請安或者家宴上見過,隻說過,皇兄安,皇妹好之類的客套話。
這兩年,他有時會多看我幾眼,與我微點個頭,偶爾,也會在請安時,不動聲色地替我引走皇後或者永安的為難。
我不知道他對我的這一分照顧,是出於兄妹之情,還是他與明如的主僕之義。
6
我將那隻翠玉簪拿出來:「你有門路帶東西出去吧?幫我換了銀子吧,咱倆一人一半。」
明如接過簪子,也沒問我哪裡來的,隻神色復雜的看著我,
「多好的簪子,舍得嗎?」
「就是太好了,才不屬於我啊!」
我抱著膝蓋,清清冷冷地回答,告訴她,也告訴我自己。
傅璟與永安,婚事已定,皇後的親生女兒,太子的同胞妹妹,傅家的嫡親外孫女。
我爭不過,我不想步母妃的後塵。
我那個未婚夫,縱然再不堪又如何,我總歸將以公主之名下嫁他家,日子,總不會比現在更差。
7
日子一天一天熬,明如那晚收了簪子,後來卻一直沒給我銀子。
沒人再提簪子的事,我依舊是永安公主身後的小透明。
傅璟入宮的日子少了,說是開始跟他父親哥哥辦些差事。
偶爾入宮,話也少了很多,沒有以往那股子爽朗明媚。
我低眉順目地服侍永安,忽略偶爾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傅璟進宮少了,永安便不那麼開心,皇後這些日子,臉色也不是很好,我聽宮人們嘀咕,太子,最近又荒唐了些,惹得皇上,哦,是父皇,發了幾次脾氣。
我父皇雖說子嗣不算多,可也有幾個成年皇子,除了太子,二哥和四哥,也不是省油的燈。
二哥的母妃,一向得父皇寵愛,外家掌著兵部十幾年。
四哥的母妃,則是北邊鎮南侯越氏的嫡女,出身尊貴。
至於體弱的三哥,明如的主子、生母宮女出身的五哥,帶一半朝鮮血統的六哥,倒不在皇後和太子眼中。
也因此,五哥順利得封燕郡王,出宮開府。
明如,也隨著我五哥走了。出宮前一日,我去了梅林,她果然在那裡。
我給她一隻小荷包,裡面裝著一把金瓜子,是我好不容易存下的。
五哥出府封王,接下來,就該成親了,明如以後的日子,有錢傍身,總是好的。
明如噗嗤一笑,也遞給我一支荷包,裡面竟是一沓小額銀票:「這是五殿下給您的,以後我們不在宮裡,您隻能靠自己了,多打點些,讓自己過的舒服點。」
聽說是五哥給的,我接了下來,也沒忘把那一包金瓜子塞給她:「這個別和五哥說,自己留好了。」
想了想,還是說出口:「以後,爭不過的,別硬爭,自己過好,比什麼都強。」
她一汪淚直接湧出來,這是她這麼多年,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她那些年的又土又醜的妝容,也沒擋住他成為五哥身邊第一大宮女。
五哥開府,迎娶王妃,之後呢,她隻怕早晚要進了五哥的後院。
隻盼,她別落得我母妃那樣的命。
8
皇後的脾氣越來越不好,太子,和他的母後和妹妹一樣,愚蠢而高傲。
德與才,皆不夠,年歲越長,東宮之位就越搖晃,我的二哥和四哥,鬧得很兇。
五哥的親事也因此拖了下來,再不受寵,他也是個開府的郡王,皇後想把傅璟嬸嬸的外甥女許給他,可和父皇提了幾次,都被父皇岔開了。
父皇不想讓五哥上太子的船,可也一直不給五哥指婚。
直到,五哥跪在大殿,為自己求娶朝中新貴靖南將軍之妹、十三年前兵敗被誅的靖南侯之女。
聽說,靖南將軍在敵營忍辱負重十年,一舉擊殺南蠻王,並帶回了當年他父親兵敗的真相。
那幾日,宮裡都在說,靖南侯府平反,燕郡王長跪大殿,求娶侯府千金。
我很想念明如,她出宮兩年,我們一點消息都沒有。
五哥定親,王妃是他自己跪求來的。明如以後,會怎樣呢?
五哥成親第二日,進宮認親。我早早過去,想看看五嫂,是不是溫和之人。
明如!
我緊抿嘴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王妃是明如!
明如!
她在五哥身邊,笑盈盈向我看來,沒有新嫁娘的嬌羞,隻從容地遞上一隻精致的荷包:「七妹妹好」按著我手指捏了一下荷包一角。
「五,五嫂好!」我略有些慌的低頭福禮。
原來明如就是靖南將軍的妹妹。
難怪,當年一身低等宮裝也擋不住她的風華。
難怪,我一直覺得,她與宮女二字格格不入。
原來,她是侯府千金。
那天明如很美,許是因為將門出身,她美得很大氣,很明豔,與俊朗的五哥站在一起,真真兒的一對璧人。
那天晚上,我捏著她縫在荷包皮裡的金葉子,笑著睡著了。
真好,她了有軍功在身哥哥,有了溫潤如玉的夫君,我就知道,那樣好的女孩子,一定會得老天厚愛。
嗯,我倒是也有點盼著嫁人了。
以前,我覺得這宮裡是狼窩,韓家是虎穴,在哪裡都是一樣,沒什麼大區別。
可這會兒,明如以燕郡王妃的身份,總能保我在韓家有吃有喝不挨打受罰吧?
看吧,所謂金枝玉葉的公主我,所求的,不過就是清清靜靜地過個吃喝不愁的日子。
我趁著明如進宮請安,笑呵呵地叫她罩著我在韓家過日子。
明如沒回答,隻認真地打量我,然後輕輕地說:「韓家老太太挺不了幾天了,你怕是要等三年了。」
哦?那是要等三年的,還要在這裡熬著。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聽見明如那句更輕的「傅三也得等三年」。
「七妹妹,皇帝的女兒不愁嫁,你不急的,有些事,等一等,說不定就不一樣了。」
等一等什麼?我不知道,這一等,就是兩年。
然後,果然就不一樣了。
我等到五哥登基。
沒錯,我的五哥,明如的男人,登基了。
9
那是一個傍晚,宮裡突然亂起來。
皇後和永安都不在椒房殿,我那個兇悍陰毒的教養嬤嬤,沒空找我的麻煩,慌張地收拾細軟。
連我身上給皇後充臉面的金包銅镯子都撸下去了,宮女們也個個面無人色,躲在角殿裡不敢出門。
我隱約知道要發生什麼,隻心裡也沒什麼波動。
我與我的父皇,除了血脈,沒有其它牽連。
這幾年,他一門心思煉丹,我甚至很久未曾見過他。
太子,據說早已失勢,二哥和四哥,誰生誰死,與我都沒什麼差別。
隻不過,想到要在這裡多留三年,心裡還是有些難過,雖然韓家那個男人叫我惡心,可嫁出去了,就能多和明如見幾次,總是好的。
五哥一向不參與他們的事,也沒根基,新帝,不會為難他們。
皇後一直沒有回來,也沒有人管我,一直到天黑透了。
一個粗使的小宮女帶個食盒摸進來,幾個饅頭,一碗清雞湯:「七公主,您將就一下,無論如何多吃點,吃飽了早點睡,明日,還有得辛苦。」
我盯著那宮女,沒敢動。
那宮女明白了我的顧慮,將每個饅頭撕了一塊塞入嘴裡,端起碗喝了一口湯,又掏出一粒金瓜子給我。
明如!那金瓜子,是我當日送給明如的,是我為數不多的家當!
「七公主放心用,燕郡王府裡的吳公公,與奴婢是老鄉。」
我知道吳公公,五哥沒開府時就是吳公公伺候。
我沒再說話,抓起饅頭塞入嘴裡,心裡起了驚濤駭浪,這宮女是皇後宮裡的,曾做了幾年的灑掃宮女,我知道她。
皇後宮裡的小宮女聽五哥的差遣,這意味著什麼!
我剛剛還天真地認為,五哥就是一闲散王爺!
一夜難眠,今夜,將死的都是我的血脈親人。
可我隻惦記明如,惦記那個與我同吸一碗熱湯面的女孩子。
我心裡怨怪五哥,那樣清澈通透的女孩子,為什麼要被他卷進去!
天蒙蒙亮,喪鍾敲響。我想,一切已經落定了。
那個給我送饅頭的小宮女,跌撞著跑進來,我的心緊緊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