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飛升，我成了天宮裡最末等的祝雞仙。
聽說隔壁新來了個弼馬溫，好像叫什麼……孫悟空？
1
我修行圓滿，飛升成仙。
玉皇大帝問我姓甚名誰，我答，姓姬，單名一個槐字。
玉皇大帝說，既然姓姬，那就賜我做祝雞仙人。
我跟著禮官領了官帽官服，等到了上任的地方，發現竟然是個雞棚。
而我的官職竟然就是喂雞！
喂雞就喂雞，還「祝雞」……
我真是吃了沒文化的啞巴虧。
雞棚隔壁是馬棚，聽說最近新來了個弼馬溫。
我幸災樂禍地想，他會不會也不知道，自己其實就是個喂馬的？
能飛升成仙的，必然都是萬裡挑一的人中英傑。
結果好不容易修成正果來了天宮，卻要幹著馬倌的活兒，豈能甘心？
懷著這種念頭，我拎著一壺酒，去拜訪了那位新上任的同僚。
那是一個猴仙，我到時，他正擺弄著不大合身的官服，神情頗為苦惱。
Advertisement
於是我便上前，幫他整理好了衣服和帽子。
猴仙龇牙眯眼：「多謝！多謝！」
我也笑了。
此猴面貌清秀，神情天真，一眼看上去便知沒什麼壞心思。
我朝著他拱手：「祝雞仙人，姬槐。」
猴仙也有模有樣地拱手：「弼馬溫！孫悟空！」
見我提著酒，孫悟空眼前一亮，連忙拉著我：「姬槐老兄！你來得正好！這幾日不見美酒可饞煞俺老孫了！今日咱們不醉不歸！」
2
我跟孫悟空成了朋友。
這牲口棚裡新來的天官就我們兩個，我倆躺在天庭的草場裡吹牛打屁。
他的馬吃草，我的雞吃蟲，誰也不耽誤誰。
偶爾偷偷宰一隻雞，關起門來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天宮的天馬每一匹都有編號，但仙雞卻不是，少個幾隻也沒人知道。
孫悟空是天生仙胎，曾拜師在一位仙人門下，那仙人教他一身好本領，也教他要懂禮節、辨是非。
隻是那位仙人說他這性子以後怕是要闖出大禍，便不允許他把自己的姓名說出去。
我不以為然。
孫悟空雖天性跳脫，但品性赤誠，又頗講義氣。
這樣的品性，無論天上地下，都非常難得。
孫悟空從沒覺得喂馬有什麼不好的，他說整日裡與這些馬兒做伴，也十分逍遙快活。
隻是他是個活潑性子，出了門也愛與人攀談，但那些天官卻瞧不起他，言語間奚落蔑視。
「一個臭喂馬的，竟然還自封齊天大聖？可笑可笑！」
「叫你一聲弼馬溫，還真把自己當成神仙了？不過是個最末尾的小官，給我提鞋都不配。」
孫悟空靠著一身本事在人間闖出名堂，下龍宮闖地府，誰見了不尊稱一聲大聖，哪裡受得了這等委屈。
當初被請上天宮，也以為會受到尊敬禮遇，沒想到卻被诓騙個徹底。
3
孫悟空撂挑子不幹了。
他闖出南天門，笑話他的天兵被一腳踹進了天河。
我等在河邊上，把天兵撈起來。
看守天河的天蓬元帥說：「那弼馬溫偷了王母娘娘的琉璃盞，叛下天去了！」
我搖頭：「大聖不會偷東西。」
我們一起喂過雞放過馬，喝過酒吃過雞，他是什麼猴品，我還能不知道嗎？
隻不過是對外需要一個好聽點的理由罷了。
按理說，天蓬元帥這個級別的也不屑跟我說話。
但我有次吃雞，被他聞著味兒找來了。
吃人的嘴軟。
但沒多久，孫悟空又回來了。
他不用再看管馬園，而是被正式封為齊天大聖，還有了自己的府邸。
他帶了一壺好酒來找我，我去雞棚裡拎了兩隻大肥雞，我們哥倆好好喝了一壺。
說起來，這仙雞也是可憐，六道輪回沾上仙氣多麼不易，結果還是要被人下肚。
倒不如留在人間，獨佔山頭，做個快活妖精。
孫悟空說：「太白金星那老頭還算有誠意，老孫且再信他一回！」
我失笑。
他天性純良看不清楚，我卻知道這齊天大聖的名號，雖然聽起來威風，但卻沒有實權——比起看管馬棚，看管桃園又高貴到哪裡去呢？
可我似乎也沒資格說這句話。
4
又過了一段時間，孫悟空氣哼哼地找到我：「姬槐！王母娘娘的蟠桃盛會在即，你可收到了邀請？
「要不是今日那七仙女來摘蟠桃，老孫竟是全然不知！」
我嘆息：「大聖，蟠桃盛會隻請各方叫得出名的仙人，我們兩個，確實不在邀請行列。」
孫悟空當場炸了：「老孫辛苦看桃兒，卻連吃桃的資格都沒有？這是什麼道理？可見這玉皇老兒還是欺我辱我，氣煞我也！」
當天晚上，我聽說孫悟空又又反出天宮去了。
隻是這次的事情鬧得有點嚴重。
他打翻了煉丹爐，卷走了所有仙丹，幾萬年的桃樹被連根拔起，甚至連南天門的牌匾都被砸爛了。
而我在雞棚裡找到了一個用茅草蓋著的大筐。
裡面裝了滿滿的仙桃和仙丹，還有一張龍飛鳳舞、閱後即焚的紙條。
他說我肉體凡胎，天性差悟性低，修行上難以再有進益，須得靈物大補才能突破。
至於爛賬，盡管算在他頭上，反正也不差這一項了。
我哭笑不得。
他是天生仙胎，普通人怎能與之相較？
我沒動那些仙桃仙丹，仍舊用茅草將它們蓋好。
5
喂完雞，打掃完窩棚，突然有一隊天兵找到了我。
他們說孫悟空闖下大禍叛下天宮，而我素日與他交好，讓我去勸降。
沒有容我拒絕的餘地，我被押去了人間。
為了防止出現變故，負責跟我一同前往的是擁有絕對戰力的巨靈神。
他向來瞧不起我們這些末等神仙，一路上對我推搡辱罵，又說假如我不能順利勸降，也不用再回天宮了，他會一錘將我砸扁。
我們兩個在一眾猴兵的擁簇下，進了花果山，入了水簾洞，見到了孫悟空。
他穿著一身金色鎖子戰甲，頭戴紫金冠，腳踏雲絲履，端的是威風無比。
孫悟空見到我，先是訝異，後又憤怒——他實在不擅長隱藏心思，所以一下就被看出，他還是有些看重我這個朋友的。
我嘆了口氣，知道今天的事是不能善了了。
巨靈神自覺抓住把柄，哈哈大笑，提著我的脖子在空中晃來晃去。
「臭猴子，你若是不肯降！我就殺了這喂雞的！
「趕緊隨我回天宮認罪，說不定還能以你一條賤命，換這一山猴子的活路！」
孫悟空急得抓耳撓腮，可他打架在行，談判卻落了下風。
況且他本身是個極講義氣的性子，更不知該如何才能保住我的性命。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時，我突然回身一掌，重重擊在了巨靈神的胸口。
他大笑的表情僵在臉上，眼神裡滿是不可思議，堅硬的軀體寸寸碎裂，最終成了一攤碎石齑粉。
圍觀的猴子們爆發出歡呼聲。
孫悟空興奮地跳過來，圍著那碎石齑粉轉了一圈，似乎也沒想到我竟然會對神仙出手。
「我竟不知，你還有這番本事！真是讓老孫刮目相看！刮目相看啊！」
「大聖啊，你知道我這個人沒念過多少書，悟性也一般。」
我緩緩拍打著身上的塵土：「所以，飛升成仙，我走的是武神路子。
「我很能打的。」
6
孫悟空哈哈大笑，他拍著我的肩膀：「武神好！武神好！」
「虧得老孫先前還怕你一個人留下，萬一受了什麼窩囊氣！沒人給你出頭去！」
他招呼著猴子猴孫，去準備好酒好菜。
「吃了你那麼多回雞，今日終於也輪到老孫做東！咱們定要喝個暢快！」
我們在洞府裡吃肉喝酒。
其間，四大天王殺將進來，見此情景大為吃驚，立刻便要上報天庭，說我當了叛徒。
但他們沒能出去就是了。
孫悟空一打三，給我留了一個。
事後，小猴子們清掃戰場，我靠在牆壁上，運轉靈力療傷。
我突然有些慚愧。
武神飛升又如何？我縱然是人界萬年難出的武學奇才，可孫悟空是天地唯一的靈石仙胎。
當著他的面說自己能打，著實是沒有自知之明了。
孫悟空疑惑地問：「老孫留的那些仙丹仙桃，你難道都沒看到？」
我說：「看到了，想留著慢慢吃。」
我肉身並沒有他那麼強悍，以往也從未進補過什麼仙丹妙藥，若是驟然胡吃海塞，結局必然是爆體而亡。
孫悟空又道：「你這身手雖還算漂亮，但到底沒有把傍身的兵器，對起招來難免吃虧。
「待老孫改天去老龍王處，再討一把好的來送你！」
我仍舊是笑著搖頭：「別麻煩了，大聖，我習慣了。」
吃罷喝了，孫悟空卻沒有邀我留下。
「我自知你們凡人要修行成仙，須得受許多磋磨，萬分不易。
「如今老孫前途未卜，斷不能拉你下水。姬槐老弟，你且先委屈一下吧！」
我被扒光衣服，臉上塗滿五顏六色的鬼畫符，由一群猴子抬著扔下了山崖。
孫悟空站在山頭上叫囂：「叫你們玉帝老兒親自來下跪認錯！否則三日內，老孫必然打上凌霄寶殿！
「他那位置，老孫也未必坐不得！」
我從懸崖下爬上來，回到天宮去，挨了一頓打，仍被丟去喂雞。
雖然他們看不起我這末等小仙，但如果弄死我，一時半會兒，也沒人願意頂上這苦差事。
那些上仙已然居於高位太久，早不耐做這些雜事，而近千年來，鮮有凡人飛升。
我拍拍身上的塵土，照常回雞棚去幹活。
7
孫悟空的事鬧得越發沸沸揚揚，已然失去控制。
天庭連連吃癟，託塔天王、九曜惡星、雷公電母都大敗而歸。
這些鼎鼎有名的戰神真仙，在人間威名遠揚受盡香火，但對上孫悟空，卻連幾招都撐不下來。
孫悟空打上了南天門。
他手持金箍棒，直直殺進凌霄寶殿。
玉皇大帝被追得連滾帶爬，竟拱進了寶座之下，可謂是丁點兒體面也不見。
最後還是二郎神與哪吒聯手設下計謀，才將孫悟空成功捉拿。
他雖勇猛善戰，可相比這些老而油滑的神仙，計謀上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孫悟空被判了死刑，明日午時斬首。
眾仙家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紛紛撫著胡須，說著「邪不勝正」「天道為公」這些場面話。
當晚，我提著一壺酒去了天牢。
負責看管的天兵並不放行，我好說歹說，還是太上老君打了個招呼，我倆才一同進去了。
他提來一個食盒，裡面有酒有肉，算是一頓斷頭飯。
我問：「老君，大聖卷走你那麼多仙丹，你為什麼還肯來看他？」
太上老君嘆了口氣：「從我這裡拿仙丹的神仙少嗎？爛賬死賬多不勝數，隻是全讓一個人背鍋了而已。
「這猴兒本性不壞，隻是缺乏教導，這番闖下大禍，到底可惜了這天生仙胎。」
他放下食盒便走了。
孫悟空雙手被縛，我拿酒喂給他喝，這猴仙美得眼睛都眯起來：「好酒！好酒！」
我說：「這是天蓬元帥託我帶的，他不方便過來。」
孫悟空說：「各人有各人的難處，老孫曉得，曉得！」
我倆吃吃喝喝，聊一些從前喂雞放馬的事。
我說：「大聖，對不住。」
天牢雖守衛森嚴，但我拼死一搏，未必不能為他掙得生機。
孫悟空顯然聽懂了我的意思，他突然問：「姬槐，你為何成仙？」
我沒答。
孫悟空又說：「我從前便覺得你滿腹心事。隻是你不肯說，我便也不問。
「左右你幫不上我，我也幫不上你，咱們兄弟，誰也沒對不起誰。
「你今日肯來看我，已然勝過他人千倍萬倍。」
我剛想開口，卻被一道雷電擊中後心。
我從臺階上滾落，趴在地上發抖，渾身焦黑冒煙，沒有一塊好肉。
孫悟空朝著我身後龇牙：「雷公老賊！你有什麼本事，盡管衝著俺老孫來，何苦為難一個小仙！」
雷公獰笑：「孫猴子，你當初廢我雙臂，可曾想過今日的下場！」
8
雷公掌管鳴雷降雨，位列高等仙位，尊貴無比。
他當初率領天兵圍剿花果山，原本是想撿個便宜功勞，不料卻被孫悟空一棍敲碎臂骨，再也拿不起雷公鑿。
如今風水輪流轉，孫悟空被關進天牢，他必然要來落井下石嘲諷一番。
「不過一個成了精的石猴，還以為自己真是齊天大聖呢！」
雷公語帶得意：「我便是當著你的面殺了他，你又能奈我何？」
孫悟空怒極，掙扎之下，竟引得天牢震蕩，碎石哗啦哗啦地往下落。
雷公大駭，到底不敢再招惹這殺神，他一把薅住我的衣領，將我拖出了天牢。
我被扔進了天河，順著河水漂到下遊，被天蓬元帥撈了起來。
他眼神躲閃：「我知你與那孫猴子感情深厚，隻是他違反天條，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可莫要犯傻，再與那猴頭牽扯。」
我疲憊得說不出話，隻搖了搖頭，拖著腳步回了雞棚。
我躺在雞棚裡，渾身焦肉緩緩蠕動，最終恢復如初。
我並不在乎這點傷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