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因那女人懷孕了,四個月。
原本他信誓旦旦要和對方分手,但查出來是個男孩之後,人很快消失了。
這之後持續三年,我家門口總是會有形形色色的人出現,門扇上潑滿了油漆,鎖孔裡總是堵滿了東西。
我媽帶著我一家家對單據,打欠條,承諾會在三年內返還本金,一些親戚看我們母女可憐,也就含含糊糊地拖著。
而更多的人則反目成仇,揚言要將我們全家送進監獄。
追債的人五花八門,經常半夜將門拍得哗哗響,那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會噩夢連連,時不時大叫著從夢魘裡驚醒。
為了填補這個巨大的窟窿,外公外婆掏出了自己的養老本,我媽賣掉了原先的房子,小姨姥姥把現在這個小房子免費借給我們住,勉強熬過了最辛苦的那三年。
而我,也失去了進入央美的機會。
因為文化課較差,我隻考進了一個三流大學,勉強念完了本科,這之後就是昏天暗地的打工,還錢,打工,還錢。
一直到去年,鄭志和私下裡聯系我媽,我才知道他拿著我的版權費,和那些號稱炒股虧了的巨額儲蓄,一早在某個沿海城市扎下了根,甚至還創辦了連鎖書畫教育機構,靠著所謂畫家的身份賺得盆滿缽滿。
長大後我才明白,這個世道向來如此。
卑鄙者富得流油。
高尚者貧賤如狗。
我在鏡子前站了許久,面上冰冷的水漬都已陰幹,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我掛掉,對方很快再次打來。
再掛,再打。
Advertisement
再掛,再打。
失去耐心的我差點將對方拉黑,卻莫名手滑點了接聽。
「你好,是鄭小姐嗎?」
「是。」
聽到對面陌生的聲線,我莫名松了口氣。
「你好,這裡是 IBOX 科技,我是 CEO 韓邃,鄭小姐最近有空嗎?」
「你有什麼事?」
面對我粗暴的敷衍,對方態度很溫和:「鄭小姐的畫風與審美非常符合我們遊戲原畫師的要求,希望您可以給 IBOX 一個機會,我們找個合適的時間……」
「我的電話,是喻鳳池給你的?」
「怎麼了?」
「知道了,我有空會聯系你。」
掛了電話,我仔細地擦幹淨臉,回到臥室休息。
面前,逼仄的書桌上仍然擺著那一疊碩果僅存的手稿。
第五卷,完結章。
我將那泛黃的,骯髒的手稿豎在手中,輕輕地念出上面的谶語。
「當貧窮的阿寶丟棄了靈魂,他就收獲了金錢、地位與榮耀。」
40、
月底到了,畫廊把款打給了我,再加上微信裡的貨款,我湊足了數額,還掉了家裡最後一筆欠款。
出門上班時,頓覺碧空如洗,渾身舒泰。
無債一身輕,不外如是。
剛到崗位上,就被人從身後拍了一記:「喲,瞧你這精神氣,是不是被帥哥滋潤啦?」
我回頭看卻是小張,連忙反駁。
「沒有的事,別亂說。」
她見我面色丕變,沒再說什麼,而是笑盈盈揉了我一把,我這才發現她換上了一身簇新的襯衫短裙,瞧著格外喜氣洋洋。
「怎麼了,你今天有啥喜事?」
「秘密。」
她瞧我眨眨眼,扭著細腰回去了。
說也奇怪,往常一早老黃就會招呼我們開早課,此番卻毫無動靜,等到中午,郵箱裡突然收到兩封人事調令。
第一條,原信貸部經理胡 XX 平調至市場部管理崗,繼續擔任領導職位。
第二條,原信貸部管理崗由張 XX 接任,因業務能力突出,升任信貸部經理,負責管理並參與客戶接洽貸款事宜。
第三條,信貸部員工丁 XX,因嚴重違紀予以辭退,並停發本月所有薪資福利,特此通報。
我對著這三條郵件直發愣:胡 XX,不就是老黃嗎?
還有,老黃由信貸部去市場部怎麼能叫平調?!
這明明是升職啊?
身後傳來一陣響動,卻是不遠處的小丁在收拾東西,她神情慘淡,嘴唇發白,面上淚痕宛然。
見我直直地看著她,身旁的同事湊上來小聲:「哎,你聽說沒?她媽媽有腦癌,還有個正在上高中的弟弟,總之家裡條件很不好。」
「這個我不清楚。」
「嘖嘖,明明是兩個人一起被拍到,老黃好好的,她卻被開了,你說這世道……」
聞言,我倏然反應過來:「拍到?」
「對啊,你前幾天沒加班不在,他倆趁公司沒人躲在辦公室裡,正好被監控拍到,本來行政已經準備私下處理了,不知被誰捅到了行長那裡……」
我坐在原地,脊梁一陣陣發涼。
同樣是被拍到,為什麼老黃升職轉崗,小丁就隻能被迫辭職?
真就罵婊不罵嫖?
41、
這一天於我而言,可謂如坐針毡。
即便我把正在草擬的辭職信潤色了無數遍,也仍然覺得度日如年。
快下班的時候,我拿著辭職信,敲響了老黃的辦公室。
不對,現在是張總辦公室了。
小張總就坐在裡面,正對著電腦噼裡啪啦,見我敲門進來,她眉毛都不抬,架勢十足。
「坐。」
「我就不坐了,」我站在桌前,將那張辭職信拍到她面前:「不幹了,走人了。」
她掃了那張薄紙一眼,眉頭一蹙:「行啊你,傍上大樹了,就瞧不上我們小廟啦?」
「也不是,我不適合這,還是更適合做一些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
聞言她撲哧一笑:「這年頭,什麼工作不用和人打交道?再說了,你明明做得不錯,整個信貸部數綜合指標第一,現在還有我罩著你,哪裡難做了?」
我笑容發苦:「你這位置是怎麼來的,大家心裡都清楚。」
她忽然爆發出一陣怪笑,整個人幾近前仰後合:「喲~監控不是你讓徐總助裝的?跟我這裝什麼白蓮花呢?」
我張了張嘴,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她見我沉默不語,又輕蔑地補了一句:「還有,老黃扣了你一萬塊的績優獎,本來是要發給小丁的,也是我通知財務補發給你的,下個月就能到賬了。」
「你不謝謝我,反而跟我在這擺臉色?」
我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辯解。
「我沒打算搞走她。」
「她不走,老黃就得走,總得有個人背鍋吧?」
她坐在高背椅上搖頭:「郝清高啊郝清高,你是真清高,還是假清高啊?!」
「你再好好想想,總之,這辭職信我是不會批的。」
為何不放我走,理由倒也簡單。
小張總剛上任就搞走了銷冠,這事肯定會給她帶來麻煩,領導和人事都很難交代。
但我實在無法待下去了。
「你不批,我就去市場部告訴老黃,事情是你捅上去的。」
「你——」
她瞪大眼睛,似乎被我氣得不輕,蓋住鼠標的手背因過於用力而青筋浮動,許久才喘出一口氣來。
「滾滾滾,現在就滾。」
我把信推還給她,掉頭就走,又被她從身後喊住。
「等哪一天,我開著保時捷從你面前經過的時候,你別後悔就行。」
這威脅,還真和金融系統調性一致。
42、
我前腳剛辭職,後腳就去了 IBOX 所在的科技辦公大樓。
這裡是科技產業集聚中心,道旁隨處可見頂著雞窩頭,穿著邋遢格子襯衫的年輕人,但也別小看他們,在這裡,打個噴嚏都能輻射一片創業總裁。
不過我上網百度過,IBOX 算在這裡混到龍頭位置的了,盈利呈指數級上升,且即將進入 B 輪融資。
隻是不知,他們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而我又能給他們帶來什麼。
坐在明亮寬敞的候客室裡,我緊張地等待著與對方的會面。
不一會來人了,卻是一個穿著 lo 的小姑娘,對方看著我,客氣中帶著點驚異:「鄭小姐是嗎?」
「對。」
「韓總請您直接去他的辦公室。」
我跟著她,穿過一條縱長的走廊走到最深處,面前是一間寬闊而樸素的辦公室,裸露的水泥地上隻一桌一椅一書架,裡面盤旋而上的樓梯欄杆,居然是隨便找幾個鋼筋隨意焊接的。
說實話,很難形容這裡的風格,似乎是某種極簡主義。
或者工業風?倉庫風?敘利亞風?
我願稱之為家徒四壁風。
辦公桌後,一個年輕男人正在打電話,神色焦慮,可能因為職位高了,他的條紋襯衫看起來質地要好很多。
雖然,程序員的 tag 還是很明顯。
見我有些拘束地站在門口,他連忙上前和我握手,一邊轉頭嚴厲道:「我不是發過郵件了?你們還讓鄭小姐久等?」
小姑娘嚇得一哆嗦:「不是的韓總。」
「前臺問的時候,她,她說她姓郝。」
我連忙接過話頭:「不關她的事,的確是我自己沒說清楚。」
韓邃沒再說什麼,用眼神示意我進來說話。
和喻鳳池的儒雅親和不同,他面容英俊,氣質周正得近乎嚴厲,下巴正中帶一點微陷,這在審美上被稱作「美人溝」的稀有特徵,為他增加了另一重魅力。
當他開口的時候,凝練與犀利同時展現,十分具有說服力。
「住房問題需要解決嗎?」
「什麼?」
「另外,公司也可以給你配車。」
不等我反應過來,他隨即拋出一系列如同菩薩救世的優厚條件。
「我們的底薪與提成高於行業標準,幹滿一年,我會配給你 0.8~1.5% 的企業股份,幹滿五年,配給 1.5%~3%。」
「每周工作時長不超過 50 個小時,加班三倍工資。」
「入職即交社保,轉正交五險一金,對鄭小姐這樣的特殊人才,公司會額外給你投一份商業保險。」
似乎篤定我不會拒絕,他將一條條令人心動的條件羅列出來,卻閉口不談對我的要求。
「我不確定自己一定能勝任原畫師的職位……」
他突兀一笑:「自信點,你可是大名鼎鼎的 Z.H!」
我狐疑地看向他:「但那套漫畫的署名是鄭志和。」
「在漫友圈裡,這不是什麼秘密。」
對我的質疑,對方不以為意:「那種突破了窠臼的,失真與失調之間的微妙平衡,不是鄭志和那種油膩的中年人能夠駕馭的。」
「你的畫十年前就已經非常特別,放現在也依然出色。」
我正被他誇得紅暈上臉,他忽然話鋒一轉。
「就是劇情爛了點。」
43、
不等我反應過來,他隨即打開手機,調出朋友圈:「另外,我在喻鳳池的工作室看到了你的畫,當時就很想買下來。」
聽他提到喻醫生,我頓時渾身一怵。
「不過我出五萬,他不肯賣。」
「然後呢,他給了你我的聯系方式?」
「並不,他不同意我打擾你,說一切決定權在於你。」
「其實聯系方式倒不難找,幾個大出版商哪都有,我之前也給你打過電話,隻是都被拒接了。」
我這才想起那個被拉黑的陌生號碼,一時有些臉熱。
韓邃開出的條件的確吸引人,暫時找不到方向,我決定先幹一段時間試試:「對了,你剛才說的福利……」
「公司配什麼樣的車?」
「你想要什麼樣的車?」
我目光掃過桌面,對方手邊正有一副锃新的車鑰匙,那車標十分眼熟。
「這車挺好。」
他臉色頓時一青。
「這是我剛買的 718。」
此刻,他看著我,我看著他,兩人都不肯低頭。
良久,對方咬了咬牙,將車鑰匙往我面前一滑。
「拿走拿走!」
「車子停在?」
「地下停車場 D 區 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