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陳另外還有事,把他們送到白馬弄堂的院門口便順著另一條路開走了。江添站在門口看盛望輸密碼,發現這麼多年下來那數字居然沒有換,還是當初他被告知的那一串。而開門之後,屋裡淺淡的清潔劑味也一如以前。
這幾年裡,江添每次想起這棟房子,鼻前總會浮現出這股味道。那是他對這裡最後的記憶,並不太好。以至於隻要聞到,他就下意識覺得自己剛剛跑過了幾萬裡。
好在當初遍尋不到的那個人此刻就站在身邊,說笑著,觸手可及,於是那股氣味也變得溫和起來,不再那樣空曠冷清。
他扣住盛望手指的那一刻終於清晰地意識到,他們將擁有很長很長的時間,長到可以慢慢覆蓋曾經失落的、難過的、空茫一片的那些年。
*
樓房採光很好,但隻要打掃過又半天沒人,屋內就會變得陰冷起來。盛望跟以前一樣,換了鞋就開始找遙控器,一路走一路開空調。甭管他人窩在哪,反正該開的一個都不能漏。夏天要涼到裹被,冬天要暖到穿單衣,也不知道是什麼與生俱來的毛病。
江添跟在他身後,剛剛門口的那點不適應在某人的各種小動作裡慢慢消退,一點都沒剩下。
大少爺捉賊似的直奔二樓,擰開江添住過的臥室門一看,說:“我就知道!”
“什麼?”江添問。
“我不是說收拾一間就夠了麼。”盛望把門徹底推開,朝裡面抬了抬下巴說:“喏——老同志一點沒配合,讓孫阿姨理了兩間。”
十來歲的時候,他覺得盛明陽從不聽他說話。現在看到這些行為,卻隻覺得有點好笑。
盛明陽展現了一個商人應有的圓融,盡管有八百個不樂意,在整理江添臥室這件事上還是充分體現了長輩的大度。床單被套都是嶄新的,也沒有讓孫阿姨換下就了事,至少被子是曬過的,蓬松暖和……
當然,想讓江添老實睡在這邊的心理也昭然若揭。
盛望又擰開了自己的臥室門,結果更想笑了。
因為床上不倫不類地放了兩床被子,一看就不是孫阿姨的整理習慣。他衝江添招了招手,彎腰查看了一下兩床被的邊角,然後捏著其中一個被角說:“看見沒,這種被套沒扯好還凹了一塊的,不用問,肯定是我爸自己弄的。”
由此可見孫阿姨本來隻在這邊鋪了一床被,盛明陽想想覺得不行——萬一倆人非要擠一間呢?於是又倔強地加了一床。盛望從這個凹陷的被角裡看到了老同志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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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搭著江添的肩笑了半天,然後掏出手機對著被角拍了一張照,微信發給盛明陽。
這手我不要了:爸,你幹的?
片刻之後,盛明陽回復道:我哪來這功夫
這手我不要了:哦
這手我不要了:那我問孫阿姨去,一年不見,她手藝怎麼退步了
兩句話一逼,老同志那點面子和矜持徹底粉碎。盛望剛回復完,他就一個電話追過來了,語氣很是無奈:“到家了?”
“剛進門。”盛望說。
“我這裡走不開,你們中午湊合一下。”盛明陽沉吟片刻,終於主動提到了另一個,“別點外賣。我記得小添會做一點的吧?廚房有菜。或者你們給孫姐打個電話。”
再次從他口中聽到“小添”這樣的稱呼,江添有幾分意外。
盛望朝他哥眨了眨眼,衝著手機說:“我們一會兒去趟梧桐外,丁爺爺昨天到的家,午飯應該就在那邊解決了。”
“行,晚上我訂的包廂,位置夠。要是老人家願意,就一起吃頓年夜飯。”盛明陽慣來這樣,別的不說,該有的禮貌體面從來一點不落。
盛望“哦”了一聲,又簡單說了兩句。臨掛斷前,他才使壞似的補充道:“對了爸——”
盛明陽以為他還有事:“嗯?”
“我剛剛一直開的是免提。”
“你……”
盛明陽默然兩秒,直接掛了電話。
*
兩人收拾完到梧桐外的時候已近正午,長巷裡到處都彌漫著飯菜香,還有牽著孫子孫女歸來的老頭老太。他們看到江添的時候,都會拽著他說一句:“幾年沒有看到你咯,長大了嘛!”
江添大概這輩子沒做過這麼頻繁的寒暄,偏偏老人家問來問去總是那麼幾句,他被迫成了復讀機。盛望就那麼兩手揣在口袋裡笑著看戲,不幫忙就算了,還故意引老人家多問兩句。
一條直筒筒的巷子他們愣是耗了半小時,好不容易走到頭,江博士臉都癱了。他瞥了某人一眼,問:“好玩麼?”
“還行吧。”盛望眼裡的笑掩都掩不住。
不過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他一跨進那間久違的小院子,花盆前忙著剪枝澆水的老人便回過頭來。
丁老頭繃著臉的時候,嘴角紋路下拉,顯得兇巴巴的不好親近。但他看清盛望的瞬間,那兩道僵直的皺紋就有了弧度,整個人都和藹慈祥起來。他摘了老花鏡,擱下老式的大剪刀,枯枝似的手抓著盛望。
有那麼一瞬間,盛望以為他會叫兩聲“小望啊”,或者叫錯成“小添”,然後像巷子裡那些老人一樣感慨道“幾年不見都長這麼大了”,再寒暄幾句。
誰知老頭隻是捏了捏他的肩膀,不滿地說:“你怎麼又隻穿這麼點!上課不冷麼?”
盛望懵了幾秒。
江添低頭在他耳邊輕聲說:“老頭別的沒事,就是有時候時間概念有點亂。”
……可能還以為我們每天都來。
盛望“哦”了一聲,反抓住老頭的手。他垂下頭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直到把眼裡那陣熱意眨下去,才對老頭說:“還行爺爺,教室有空調,你看我手是熱的。”
第111章 人間
除了偶爾犯點糊塗、背有點佝偻, 老頭哪哪都好。嗓門依然很大, 板著臉依然很兇, 最大的愛好依然是看電視,頻道永遠在軍事、新聞、農業之間來回倒,碰到卡頓就撸起袖子上巴掌。如果再有個像高天揚一樣的熊玩意兒來爬屋頂, 他一定還能抄起掃帚把人打下來。
原本盛望和江添打好了商量來做飯,結果剛洗了手就被老頭趕鴨子一樣轟出廚房。他虎著臉說:“有你們倆什麼事,一邊呆著去。”
“我其實還可以。”盛望掙扎了一下, “不信你讓我試試。”
“去!”老頭一點都不客氣, “回頭再給我來一鍋破肚餃子誰吃?”
“放心,自產自銷, 我吃。”盛望說完伸出一根手指捅了他哥一下。
江添:“……還有我。”
老頭翻了個白眼:“除了小添誰搭理你。”
盛望勾著江添的肩,斜靠在廚房門邊笑。老頭拎著菜刀朝他們比劃了一下, 然後一記大嗓門,把剛進門的啞巴招來了。
其實這幾年盛望每次回老家都會路過一下梧桐外, 老頭不在、喜樂趙老板也不在,他怕啞巴的日子會變得無趣又難熬。隻是偏偏不巧,他每次來, 這間小院門都鎖著, 啞巴永遠不知在哪處忙忙碌碌,撿拾廢品,或是照料他的小菜田。
後來盛望才聽趙曦說,他爸媽在北京根本呆不住,身體稍微好點了就往江蘇跑, 每年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在老家呆著,一半是放不下喜樂,一半是因為這個孤獨的啞巴朋友。
聽到那話的時候盛望覺得,人與人之間的交情羈絆往往比看上去的深切長久。
啞巴這幾天很高興,在他的視角中,他熟悉的鄰居朋友都回家了,一批又一批,熱鬧非凡,是過年該有的樣子。
他最近都窩在喜樂。趙老板弄來一大批上好的桂圓蜜棗,他在幫忙分裝封袋。年三十這天抱了兩大包回來,一包給老頭,一包給兩個小的。
盛望和江添其實都不愛吃太甜的東西,但收得很高興。因為他們知道,對啞巴這個年紀的人而言,新年最好的祝福就是未來的每一天都過得很甜。
兩人不擅長給長輩準備過年禮物,本來規規矩矩買了補品,畢竟他們最希望的就是老頭們長命百歲。但等飯的時候又改了主意,偷偷溜去最近的商城,買了兩個適合老人用的智能機。
丁老頭不用說了,一直都用著,隻是給他更新換代一下。至於啞巴……
他們就是見不得他孤零零的模樣,尤其是熱鬧散去的時候,他站在那裡咿咿呀呀邊比劃邊揮手,看得人都不忍心走。雖然他拿著手機也不能打電話,但好歹可以寫字。
盛望給他調好了輸入方式,一步步教他怎麼用:“想聊什麼就聊什麼,可以給趙老板發,給老頭發,給我或者江添發。”
啞巴和老頭得了新玩意興奮得不行,窩坐在小藤椅裡面對面發了一下午信息,效率倒是比自創的手語強。
江添指著老頭的背影說:“眼熟麼?”
盛望一腦門問號:“不啊,怎麼了?”
江添:“我眼熟。”
“為什麼?”大少爺認真地問。
結果江博士不鹹不淡地說:“你以前上課悶頭發微信就這姿勢。”
盛望:“……”
他默然兩秒,叼了剛剝完的橘子肉,然後用橘子皮把他哥打了出去。
這天的晚飯訂在一家私房菜餐廳,老板是個老北京,小時候的盛望特別喜歡他家的炒紅果、水煮蝦球和豌豆黃,三天兩頭下聖旨要吃。盛明陽除了沒時間陪他,什麼要求都能滿足,一來二去就跟老板有了交情。
其實大了之後盛望的口味就變了,但老同志的信息更新就像手機換代一樣,總是落後年輕人幾步,還停留在很多年前,固執地記著那三道菜。
這應該是幾年來人最多的一次年夜飯,盛望把老頭和啞巴都帶上了,卻並不熱鬧,畢竟盛明陽同志心裡還有幾分膈應未消,聊天全靠情商撐,內容回想起來乏善可陳,算不上愉快,也算不上沉悶,大多是些無關痛痒的東西。
老同志應酬搞多了,有點“職業病”,總覺得飯局不能白設,多少應該推進點什麼。於是臨到尾聲,他一個沒憋住,試著推了一下——
他搖著杯子裡最後一點酒,狀似無意地問:“小添是不是還沒畢業?”
江添點了點頭說:“還有兩年。”
“那你項目搞完還得走?”
“對。”
老同志“哦”了一聲,抿了一口酒,意味深長地看了兒子一眼,結果親兒子突然開了口:“既然聊到了,我先跟你說一聲。”
盛明陽直覺不妙,端杯子的手指一頓,問:“說什麼?”
盛望說:“我到時候可能也會出去一趟。”
盛明陽簡直滿頭官司:“什麼叫也出去一趟?你出去幹什麼?”
“公司有外派。”盛望說,“我前陣子跟他們聊了一下……”
盛明陽心裡嘔了一口血,默默把杯子放下了。聊了什麼屁話老同志並不想聽,他隻知道自己有一瞬間的後悔。
他仿佛打了場花式臺球,一杆子撞了個黑的,在桌沿輾轉曲折老半天,又咣當撞了個白的,然後雙雙入袋。當初把江添送出去的時候,誰能想到還他媽能有這麼迂回的後續,時隔六年多,終於把盛望也拱出去了。
但他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畢竟當初的第一杆是他親自打的。
餐廳老板友情送了他們一份足料羊蠍子,老同志就著聊天吃了一點,吃完就上了火,嘴疼。尤其回家看到那倆小的進了一間房,他就更疼了。
相比而言,盛望心情倒是很不錯。
雖然年夜飯的氛圍離“其樂融融”還差不少,但這都在意料之中。事實上,他們能坐在一桌完整地吃一頓飯,本身就意味著冰山消融的開始。
再加上除夕夜裡12點整的時候,江添收到了江鷗的微信,內容其實很簡單,無非是祝兒子新年快樂、讓他注意休息。隻是在祝福的結尾額外加了一句話。
她說:都喝了酒吧,記得泡點蜂蜜水,免得明天頭疼。
盡管隻發給了一個人,但這顯然不是對一個人說的。也許隻是單純的叮囑,無關其他。但盛望看到這句話的時候莫名覺得,再過一年或者兩年,沒準兒他們真的可以圍坐在一起,像多年前梧桐外的那個夜晚一樣,好好吃一頓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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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二這天上午,盛望定了個鬧鍾,卻還是不小心起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