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過年很早,1月25號。本來江鷗和丁老頭也差不多那個時間回來,剛好能趕上春節。誰知一件事情突然橫插進來,打亂了原本的計劃。
17號這天江添突然接到了一通電話,是個陌生號碼,說話的是個女聲。對方張口就問道:“請問您是季先生的家人嗎?”
季先生這個稱呼他實在很少聽到,以至於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沒有反應過來。對方在他愣神的幾秒鍾裡又接著說道:“他現在狀況不是很好,走路說話都不太便利,所以託我打了電話。”
江添皺了一下眉,把“我不認識”這句話又咽了回去。
早在去年年初,趙曦就跟他說過季寰宇身體出了問題已經住進醫院裡去了。
當初杜承腦癌沒能撐多久,在寒假後的某一天停了呼吸。據說最後那天,醫院勸季寰宇把他帶回家,畢竟大多彌留的病人都想著要落葉歸根。但是杜承的老家早就沒了,他在北京、上海都住過一陣,又去國外呆了很多年,走過的地方很多,能躺著離開的卻一處也沒有,最後還是在病床上停了呼吸。
不過那時候,江添盛望這邊一團亂麻,盛明陽也好、江鷗也好,根本沒人會分神去聽杜承的事,等他們終於知道消息的時候,早已時過境遷。
杜承死後,季寰宇便再沒了動靜。據說有很長一段時間處於頹喪消極的狀態,不知道是因為把曾經喜歡過的前妻人生毀得一團糟,還是因為情人過世。要說前者,他向來自私沒那麼有良心,要說後者,他也從沒有多上心。
這事別說別人,恐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
總之在那段時間裡他把什麼事都幹了,像一灘泥。後果就是給自己招來了一堆病,然後某一天他暈了過去,再醒過來的時候就不會走路了,話也說不太清晰。
他並不缺錢,可以支撐長久的醫藥費,還有個護工幫他忙前忙後。但他這輩子最要的就是面子,哪能受得了這種日子。所以別人一邊治療一邊復健,還能恢復一些,他卻不行。在他身上肉眼可見精力和生命力在流逝,僅僅一年多,狀況就已經很差了。
護工說:“他說他想再見見你,覺得虧欠你挺多的,他還有點房產和錢,也沒別人可以留。”
這天北京又在下雪,江添站在樓下聽了這些話,皺著眉安靜了一會兒,說:“我用不著,讓他找別人給。”
話雖然這麼說,但三天後的周六他還是去了一趟醫院,因為他聽說江鷗提前回來了。
第107章 雜草
人和人之間恐怕真的存在緣分, 善緣也好、孽緣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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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江添他們都在江蘇的時候, 季寰宇人也在江蘇, 因為杜承想回老家了,想落葉歸根。
現在江添他們在北京,季寰宇恰好也到了北京, 因為他沒有杜承那種想法,他孤兒出身,家那種東西對他而言並不是什麼重要意向, 他更想要好的醫院、好的條件, 光鮮體面一點。
江鷗來醫院前沒跟任何人提。
她始終記得很久以前的那個糟糕夜晚,那天在醫院的每個人都被扭轉到了另一條人生岔道上, 一走就是五六年。這群人的關系就像盤扎虬結的樹根,可追根究底, 一切的源頭隻是她跟季寰宇、杜承三人之間的一筆爛賬而已。
她在最崩潰的時候,曾經被那些交錯的關系繞了進去, 鑽在最深的牛角尖裡怎麼也出不來。後來花了兩年的時間吃藥治療,在引導下慢慢理清了大半,終於意識到那個最大的結在她自己。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 當局者迷。她狀態好的時候覺得, 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之前怎麼也看不清呢?狀態差的時候又覺得麻煩沒有盡頭。
直到這一年聽說季寰宇進了醫院,她才有了變化。就像在灰蒙蒙的雲霧裡懸浮了很久,突然墜落下地。
醫生建議她,可以試著從源頭解起。所以她接到護工的電話, 決定再來見一見季寰宇。這次沒有別人,不牽連其他,她自己來解這個結。
隻是在上樓之前,她在醫院門口碰到了一個小插曲。那時她剛下車,掩了大衣正要往大門裡面走,忽然瞥見不遠處有個穿藏藍色大衣的人正站在路邊接電話,他側對著這裡,一手還扶著車門。
江鷗近視,但度數不算特別深,所以平日不戴眼鏡。這個距離她隻能確定對方是個高瘦白淨,氣質出眾的年輕人,看不清臉。但他轉頭的某個瞬間,江鷗就覺得他拿著手機說話的模樣平靜冷淡,跟江添有點像,連她都差點認錯。
好在她及時反應過來,江添沒有這個顏色的大衣,也很少會圍這樣厚的黑色圍巾。於是失笑一聲搖了搖頭,徑自進了醫院。
江鷗很久沒有見過季寰宇了,上一次看到他還是在杜承的病房裡。
那天對方深夜趕來,身上帶著寒氣又被江添打過,一反以前衣冠楚楚的模樣,有點狼狽。在她印象裡,那就是季寰宇最不體面的樣子了。
最初聽說季寰宇病了,她就順著那晚的模樣想象過——更瘦一點、蒼白一點、邋遢一點。因為深惡痛絕的緣故,還醜化了三分。
但她真正看到病房裡的季寰宇時,還是愣住了。
如果不是有人提前告訴她,她根本認不出來這是跟她糾纏了十來年的那個人。
那個曾經有副好皮囊的“騙子”穿著醫院毫無剪裁的病號服,一隻手被護工攙著,另一手抓著一根支地的鋼杖——其實就是拐杖,隻是這個詞放在季寰宇身上,實在太過別扭。
他弓著腰一小步一小步往衛生間挪,結果半途瞥到門口有人,便遲緩地轉過頭來……
於是江鷗看到了一張蒼白浮腫的臉。
都說人的走路姿勢會影響骨骼和氣質,時間久了,連模樣也會跟著變化。很久以前,江鷗和季寰宇關系還不錯的時候,她常聽人誇贊,說她丈夫是個美男子,風度翩翩。而現在,這個浮腫遲緩的男人身上已經找不到絲毫過去的影子了。
江鷗攢了滿肚子的話,都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消失得一幹二淨。
有那麼幾秒鍾,她甚至陷入了一種茫然裡,她在想這個蒼白臃腫的中年人是誰?為什麼看到她的一瞬間,會下意識抬手擋住了臉,然後又拽著護工倉皇匆促地往衛生間挪,以至於姿態變得更滑稽了。
許久之後,她才回過神來,心裡輕輕“哦”了一聲:這是季寰宇。
這居然……是季寰宇。
她因為這樣的一個人精神崩潰、強抓著唯一能抓住的江添,在塵世裡足足浪費了五六年……
多可笑啊。
季寰宇在衛生間裡呆了很久,不知道是單純因為不便利,還是因為沒做好見人的準備。等到護工重新把他扶出來的時候,江鷗已經把病房門替他虛掩上了。
季寰宇一點點挪回床邊。他以前眼眸很靈,需要的時候可以溫和可以熱烈,現在卻一直低垂著,顯得麻木又軟弱。
護工把他扶上床,調好靠背傾斜度,然後拉了一張椅子到床邊,對江鷗說:“您坐。”
“不用了。”江鷗說:“我就來看看,站著就行。”
護工本想在一旁呆著,卻見季寰宇揮了揮手,口齒含混道:“去外面。”
“那……”護工遲疑了一下,便樂得清闲地出去了,病房裡隻剩下兩個人。
江鷗說:“你是讓我來看你過得有多慘麼,季寰宇?”
對方依然不看她,垂著眉眼坐在床頭。他剛剛走動的時候,雖然艱難,好歹還有幾分活氣。現在躺到床上,那種死氣沉沉的麻木便又包裹上來。過了很久,他才眨了一下眼含糊道:“小歐,對不起啊。”
十幾年前聽他說這句話,江鷗總是有點委屈。五六年前在醫院聽他說這樣的話,江鷗氣得歇斯底裡。
現在又聽到了這句話,她應該是嗤嘲且不屑的,可這一瞬間,她居然無比平靜。
一個陌生的季寰宇把她從過去的影子裡拽了出來,變成了旁觀者。她拎著包站在床邊,看著並不熟悉的病人說著無關痛痒的話。
那一瞬間她忽然知道,為什麼醫生建議她來見一見這個人了。
隻有真正見到她才會明白,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她喜歡過、倦怠過、憎惡過的那個人早就不存在了,沒人留在原地等著給她一個解釋。這些年折磨她的,隻是記憶裡的一個虛影而已。
“還那麼惡心我嗎?”季寰宇說。
江鷗看著這個陌生的中年人,忽然有點想笑,也真的在心裡笑了,接著便一片復雜。
她挽了耳邊一縷滑落的頭發,深深吸了一口氣說:“算了。”
跟這樣的人說恨,真的有點滑稽。
季寰宇抬了一下眼,動作依然遲緩,但還是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情緒。
他爭強好勝盤算了幾十年,就為了一點體面。喜歡他也好、厭惡他也好,隻要不是看不起,他都能坦然接受。他一度覺得,這世上誰都有可能因為某件事衝他露出輕視的表情,除了江鷗。因為她隻會永不見他、或者恨他。
不曾想到頭來,他在這個最不可能的人眼裡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東西。
大概……這才是他最大的報應。
他寧願江鷗像幾年前一樣歇斯底裡,一樣紅著眼睛罵他、打他,宣泄積壓的憤怒和委屈,結果江鷗隻是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然後對他說:“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本來想好的話現在也不想說了。就這樣吧,就當我隻是接了電話來看看,一會兒就先走了。你……”
江鷗啞然片刻,說:“你好好養病,做做復健。”
季寰宇艱難地露出了自嘲的笑,那種表情落在他如今的臉上,更像一種肌肉抽動。他張了張口,剛想說點什麼。
江鷗就打斷了他:“別想太多,沒人要你那些房產和錢。”
這話跟江添倒是如出一轍,季寰宇緩慢地垂下頭,盯著虛空中的一點,不再動了。他蠅營狗苟大半輩子,最後難得良心發現,想把手裡的東西送出去,卻無人肯要。
江鷗最後看了他一眼,推門出了病房。
這間病房在走廊盡頭,旁邊就是一扇寬大的玻璃窗,深冬的陽光照過來,並不溫暖,隻是慘白一片有些刺眼。
她走遠了幾步,在一張空著的長凳上坐下了。剛剛在病房說得一派平靜,可坐下來的一刻,她還是忍不住發起了呆。就像學生埋頭苦讀十多年,在高考結束後的那天總會陷入空虛一樣。
說不清是什麼感受,也很難描述是失落,還是如釋重負。直到身邊坐下一個人,往她面前遞了一杯水,她才倏然驚醒。
“小添?”江鷗接過水,怔怔地看著身邊的人。
有一瞬間,她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陌生感,或許是她太久沒有這樣跟江添平靜地坐在一起了。就好像做了一場冗長乏味的夢,猛然驚醒,她那個高高瘦瘦、總會緊抿著唇偏開頭的兒子已經變成了大人。
“你怎麼來了?”江鷗茫然地問了一句,“什麼時候來的?”
“挺久了。”江添說。
他一接到江鷗到北京的消息,就立刻來了醫院,幾乎跟對方前後腳。不同的是,他在樓下耽擱了幾分鍾,因為看到了盛望。
江添本意不想讓盛望過來,所以打電話的時候隻說了一聲有點事情,晚點回去。誰知被對方猜了個正著。但他依然不想讓盛望來面對這些陳舊的爛攤子,所以連親帶哄,讓對方留在車裡等他。
他趕到病房的時候,江鷗剛剛虛掩了房門,他並不想見季寰宇,便靠在門外等著,把兩人的對話一字不漏聽了個全。
第108章 修剪
江鷗握著他遞的那隻紙杯喝了一口, 溫度調得剛好, 她咽下水, 忽然意識到這麼多年來她的兒子總是這樣,不常說話,卻總把人照顧得很好。就是因為太好、太沉穩了, 以至於有時候連她都會忘了,他的年紀其實也沒有多大。
“藥吃了麼?”江添陪她坐了一會兒,沉聲問道。
江鷗點了點頭:“來之前特地吃了一顆。”
他們母子間的交流似乎總是如此, 江添不擅闲聊、不擅開解, 更不擅長找話題讓人放松開心,每次都是沉默地呆在她能觸及的地方, 像個穩重又無言的影子。
江鷗盯著他腳底的影子看了好一會兒,突然聽見他問:“玩得怎麼樣?”
她愣了一下, 有幾分意外。她以為江添會開門見山,問她和季寰宇說了些什麼, 沒想到多年過去,他居然學會了委婉。
“挺好的,不累, 很放松。”江鷗很輕地笑了一下, 眉眼舒展的時候依然溫和可親,隻是多年的心理折磨讓她比當初多了幾分疲態,“老爺子也很喜歡,找了個兩個棋友,還認識了一個會彈鋼琴的老太太。”
江添“嗯”了一聲, 朝病房的方向偏了一下頭說:“那幹嘛搭理他回來?”
江鷗笑意一頓,很久之後輕輕嘆口氣。她就知道,委婉也隻是暫時的,她兒子還是那個直來直去不會拐彎的冷倔脾氣。
“就想試試。”江鷗說。
“試什麼?”
“試一下醫生的建議,看我有沒有真的好起來。”
“為什麼突然想試?”
江鷗張了張口,想說因為我知道周圍人有多累,也知道你有多累。但五六年遠居異國的時間橫在面前,這句話顯得無比蒼白無力,她說不出口。更何況,她依然會因為幾句話無端緊張起來,恢復得並不那麼完全。
她被問得啞口無言,正想開玩笑說有這麼盯著媽盤問的麼?忽然想起醫生曾經說的話,說她在這段母子關系中更像一個小輩,更多是在依賴而非照顧對方。以前就是這樣,隻是她沒能清楚地意識到,隻當是江添比較獨立,她想照顧也插不上手。
後來因為季寰宇和杜承,她變得惶恐多疑,覺得誰都不可信,誰都不值得傾注感情。唯一的例外就是江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