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望抬起眼,看見江添被推到教授旁邊坐下。他脫了大衣,露出裡面幹淨合身的襯衫,一邊解著領口的扣子,一邊應著教授的問話。
他似乎也心不在焉,隻是點頭或是回簡單的詞,當他解開袖口翻折起來的時候,終於抬眼朝這邊看過來,目光橫穿過圓桌和滿堂笑語,落在盛望身上。
同事眼尖,幾乎立刻問道:“哎,我剛剛就琢磨了。你倆不會認識吧?”
滿桌人都停了話頭,饒有興趣地看過來,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著。
盛望愣了一下,莫名覺得這場景荒謬得有點好笑。高中時候的自己一定打死也想不到,有一天他跟江添同坐一桌,會分在最遠的兩頭,而旁邊的人居然訝異地說“原來你們認識”。
他僵硬地點了一下頭,同時聽見江添“嗯”了一聲。
“大學同學?”
“不是。”盛望說。
“我記得你大學就沒在國內了吧?”江添的同門隻是隨口一提,桌上兩人卻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微妙地沉默起來。
有那麼一瞬間,盛望希望周圍多餘的人都消失。因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釘死在了桌對面,根本無暇分神去應付其他。
好在同事張朝是個多話的人,不會讓聊天出現哪怕一秒鍾的空白:“大學整個兒在外面念的?那就好,我以為吃個飯又被隔壁學校包圍了呢。省了我一場攀比性舌戰了。”
一桌人哄笑起來。
張朝又道:“不是大學的話……那是高中一個學校?”
江添說:“一個班。”
右手邊的同門拍著他說:“你這邊有老同學你不早說!”
這位情商略有些滯後,話說完了才反應過來不太妥當。飯局上有老同學,當事人卻都不清楚,那就隻能說明一件事——雖然是同學,但關系顯然好不到哪裡去,至少不常聯系,沒準兒連對方幹什麼都不清楚。
Advertisement
比起對面直來直去的學術派,盛望他們這邊就圓融很多。張朝立刻接話抱怨說:“這上哪早說去?我們都是今早才接到的通知說今晚管飯呢。”
其他人立刻笑了起來,把那微妙的尷尬揭了過去。
那位長得頗為敦厚的博士踩了一次雷便謹慎起來,不再多扯同學舊識,專心致志地誇贊起其他人來。從教授誇到同門,然後著重吹起了江添:“他厲害。他本科畢業直接申的博,我們幾個當初申請的時候戰戰兢兢,生怕收到個拒信。他一點兒不用愁,教授早瞄上了,穩穩的。一般參加個什麼會,如果有人員限制,教授都叫上他。我們都是眼巴巴看著,也不能下毒。”
教授說中文舌頭打結,但是聽沒問題。他哈哈笑得像個聖誕老頭,說:“下一次,我保證,下一次再有那樣的會議,一定邀請你陪我一起去。”
“早該這樣了教授,把他留下來,至少姑娘們會謝謝你。”
教授哈哈大笑。
……
盛望感覺自己像個半鏽的鐵釘,明明被對面的磁石擾得嗡嗡直顫。還得抽出一半注意力仔細聽著他們的對話。
他上課都沒這麼認真過,這會兒聽著闲聊卻伸長了耳朵一個字都不敢漏。他在那些調侃玩笑和描述中挑挑揀揀,篩選出跟江添有關的部分,拼湊出漫長歲月裡的小小一隅。有些聽得驕傲,有些聽得酸澀。
那是他錯失的那些年。
這教授有四分之一俄羅斯血統,對酒的興趣遠大於其他食物,到了寒冷的季節尤其如此。張朝他們幾個又是海量,陪著遠道而來的客人推杯換盞。
盛望也喝了不少,他每次端起杯子,江添都會越過杯盤看過來。
包廂頂燈華麗繁復,光線交錯交織,再加上玻璃杯相碰之間的折射,有時會迷了眼。他們就在這樣紛亂的燈光下克制地坐在兩端,視線糾纏。
杯子剛喝空,他就窩去包廂一角的沙發上躲著了。
酒食酣足,大家陸陸續續去了洗手間,包廂裡一下子冷清下來,隻有兩三個遺留在桌的人還在小聲聊天。
盛望拎著桌上溫著的水給自己倒了一杯,江添從洗手間提前回來,繞過圓桌徑直走了過來。
盛望像被點了穴,握著杯子肩頸僵硬。仰頭喝水的時候,他甚至能聽見自己骨骼關節的咔咔聲。
沙發往下輕輕一陷,江添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手指交握著,能聞到淺淡的洗手液味。盛望朝旁偏了一下目光,看到了腕骨邊熟悉的小痣。
曾經最親昵的時候,他抓著江添的手親過那裡,又被對方反扣著吻回來。
盛望眸光一動收回視線,握著玻璃杯的手指無意識地轉著杯口。
以前他們也這樣坐在一起過,好的時候他把江添當靠枕,壓抑的時候遠遠分在兩端。但很少像此刻這樣,說近不近、說遠不遠,兩相沉默。
其實盛望想說的話有很多,每一句都翻湧著衝到舌尖,又在開口前退了回去。
給你發的胡言亂語收到了嗎?
為什麼從來不回呢?
想起以前還會難受嗎?
是耿耿於懷還是放下了?
身邊有沒有出現過更好的人?
還會被誰逗笑嗎?
有過一瞬間的心動麼?
……
十七八歲的時候不能理解久別重逢的人為什麼總是說些不痛不痒的話,這一刻盛望才明白,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不敢問。就像要趟一片密集的雷區,不知哪步走錯就會被炸得支離破碎……
不如寒暄。
他看著杯子裡輕晃的清水,轉頭問江添:“回來跟曦哥他們說過麼?”
“沒來得及。”江添說。
“很匆忙嗎?”
江添沉默片刻說:“臨時決定的。”
明明是再無聊不過的話,盛望的心髒卻一陣一陣緊縮,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揪緊又松開,反反復復。
他舔了一下發幹的唇沿,靜了片刻問:“會在國內呆多久?”
“半年。”
盛望拇指用力地抹著杯璧,點了一下頭。
他餘光能看到江添的臉,垂著眼似乎在看他的小動作。他拇指一滑,收了起來。江添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盛望想問他我變化是不是很大,跟高中相差很多?
不過還沒開口,就聽見江添低聲問:“喝那麼多酒,難受麼?”
盛望眨了一下眼,短暫地安靜了幾秒,說:“偷偷練過,不是三杯倒了。”
江添看向他,他伸了個巴掌在對方眼前晃了晃:“漲到了五杯。”
他那一瞬間的神情有少年時候開屏炫耀的影子,隻是倏忽冒了一下頭,又立刻縮了回去。江添張了張口,正想說什麼,包廂門被人從外推開,聊笑聲湧了進來。那幫去洗手間的,去吸煙室冒煙的都回來了,從架子上拿下外套,做著最後的寒暄。
沙發一角的氛圍瞬間被打破,教授叫了江添,語速飛快地說著事,大概是明天或後天的安排。張朝拉了盛望,忙忙碌碌地給一桌人安排車。
明明沒有超量,盛望卻覺得自己酒意很濃,大腦應和著疾跳的心髒,有種眩暈著落不到實處的感覺。每一通電話和安排都像是身體的條件反射,口舌有它自己的意識,自動說著合適妥當的話。
等他來回跑了兩趟再進包廂,就發現人去房空,隻剩下自己和張朝了。這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口拙舌笨,漏了太多話沒跟江添說。
他忽然想起當年剛進A班那陣子,有一次去喜樂吃午飯忘了帶錢,江添拿著手機來贖他。兩人回到教室的時候,午休的練習卷已經發了很久,他隻剩15分鍾,緊趕慢趕還是漏了很多沒做。
卷子被抽走的瞬間,就是現在這種感覺。
張朝給盛望也叫了代駕,兩人在露天停車場邊等著人來。他比盛望大不少,當初盛望實習的時候就是跟在他手下,後來成了平級。很多時候,他都像一個操心的大哥,盯著盛望防止拼到過勞,
他正開著微信挨個往通訊裡加人,頭也不抬地衝盛望說:“一會兒加完我給你推一遍。”
盛望心不在焉,說:“我有。”
張朝一愣:“好幾個人呢你都有微信?”
盛望這才反應過來他隻有江添一個人的,改口道:“說錯了,一會兒給我推吧。”
“行。”張朝點了點頭。
他那邊加完,盛望手機接連震了幾下,全是張朝推過來的名片,他沒有立刻看。倒是聽見張朝忽然問了一句:“你跟那位江博士就是高中同學?我怎麼覺得不止呢?”
他本意是想問他們有沒有過矛盾或者過節,但這話聽在盛望耳朵裡就是另一種意思了。
這個季節的夜風寒得驚人,盛望拉了一下圍巾掩住口鼻。他朝停車場入口方向看了一眼,說:“是不止。”
“怎麼說?”張朝問。
盛望想了想說:“以前男朋友。”
張朝驚得一口風嗆在喉嚨裡:“哎我操……”
第97章 舊情
江添這晚喝得也有點多。
盛望那位同事有副三寸不爛之舌, 以一己之力撐住了席間80%的熱鬧, 灌酒如灌水, 張口閉口“高端人才”“年輕有為”,專業詞匯一套一套的,什麼話題都能接上, 什麼玩笑都開得起,端著杯子到處聊。
如果擱在以往,江添不想喝酒會直接拒絕, 今天卻好像忘了帶舌頭, 對方敬一次他就喝一杯,客套話都沒有, 幹脆得像個機器。直喝到太陽穴突突脹痛,他卻連對方姓甚名誰都沒記住, 隻記得關於盛望的部分。
那人說自己跟盛望很有緣分,大學門對門, 畢業以前就在學校活動上見過面,其他人互嗆得不亦樂乎,唯獨盛望這個年紀最小的最沉得住氣, 話很少, 撐坐在桌沿隔岸觀火鬥,偶爾開句玩笑。
他還說自己當時就記住了這個大二男生,同行幾個女生也很喜歡盛望,覺得學弟帥氣幹淨,看著挺乖的, 逗起來一定很有意思,結果後來發現根本逗不動。因為盛望跟人的熟絡止於臺面,活動一結束就抓不到人了,既不愛發微信,也不愛到處玩,小小年紀就有了工作狂的潛質。
後來他們成了同事,再一看,果然是個工作狂。除了特定的休息日,不管什麼時候找盛望,他總是醒著的,好像一個不知停歇的陀螺,仙氣吊著就能活。
江添聽著那些斷斷續續的調侃,腦中總會浮現出畫面來,有時熟悉,有時陌生。
他能想象盛望坐在桌沿的樣子,眼尾帶笑幸災樂禍地看著別人打成一團,然後逮住空子使壞。
但他想象不出盛望話很少。
他的望仔逗起來是真的很有意思,會抓狂、會得意,喜歡強撐面子又撐不了多久,常常順著臺階落荒而逃,跑不了多遠又灰溜溜地繞回來。他脾氣很好,朋友不管隔了多久找他,都能熱絡地聊。
他是真的愛發微信、也是真的愛睡懶覺。
同事感嘆說盛望成長飛快,自愧弗如。江添卻隻看到那個明亮張揚的少年一層一層給自己裹上殼,把那些和煦的、柔軟的、熾烈的東西都封到了最裡面。別人都在誇贊,他卻隻有心疼。到了後來酒勁一催,渾身上下都難受得厲害。
項目組的接洽人員給他們安排了住處,就在合作學校裡,條件很好,一人一屋。江添被推著上了返回住處的車,一進後座便擰著眉閉上了眼睛。
結果剛開沒多久,不知誰放下了車窗,深夜寒風一吹,酒勁散了一半。江添忽然睜開眼睛,扶著前座傾身對司機說:“停下車。”
教授已經睡著了,同門從前座轉過頭來問:“幹嘛了?想吐啊?”
江添說:“有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