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將軍生育五子四女,待我滿頭銀發時,主母床前,我的兒女衣不解帶、噓寒問暖。獨我一人蜷縮在石榴園中,病著、痛著,苦苦煎熬著。
我這一生,卑微過、掙扎過、奮力一搏過,到頭來,終不過是這偌大將軍府裡的過客。我於將軍而言,不過是一個汙點,玷汙了他與主母伉儷情深的佳話;我於主母而言,也隻是見證她與將軍情深似海的玩意罷了。
我想娘親了,想爹爹了,想老太君了,想桃紅了,想要離開這裡了。
1
我十四歲入將軍府,但因將軍府主母體弱多ṱū́⁵病,難以生養。
入府前是有一層層的篩選,十三名妙齡女子站成一排,由府中教養嬤嬤逐一檢查,三寸金蓮能否站穩於碗中,纖纖細腰是否弱柳扶風,腰臀形狀是否滿如圓月。
最終我被留了下來。而後由一頂小轎,於晚間抬入一座院落。
新婚之夜,當將軍李廣賦挑開我的蓋頭時,我的忐忑不安消失殆盡,隻想把自己低入到塵埃裡,他皎皎如天上月,即使什麼也不說,僅僅是淡漠的一個眼神,已讓我覺得自己隻是腳下的泥巴。
入門後第二天,我給主母姚採藍磕頭敬茶,主母絲毫沒有難為我,並賞給我一對翡翠镯子,將軍與主母並排而坐,我餘光裡看到的都是他對主母的心疼與愧疚。
而我隻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還來不及憧憬舉案齊眉的美好姻緣,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
我知道,我的幸福永遠都不會有了,從此之後,我在將軍府上,是一把椅子、一張桌子,僅供主人使用而已。等我誕下一兒半女,最好的結局不過是如同用舊的器皿,最終被主人隨意丟棄。
接下來的一個月,將軍聽從嬤嬤的囑咐,隻在我容易受孕的日子裡,與我同房,但從不與我同榻而眠,床帏之間也多有不耐,我的生澀與疼痛,在將軍看來不過是麻煩。
我的肚子很爭氣,入府兩個月後,我的月事遲了兩周,貼身丫鬟立刻稟告了老太君,不過一炷香的工夫,嬤嬤就請來了郎中相看,隱約已有孕脈。
2
診斷有孕後,我的存在感更低,被更深地雪藏在這方院落裡,主母免了我的請安,老太君派了貼身丫鬟桃紅來照顧我,並給了我許多賞賜,而將軍則完全從我的生活中消失。
孕期的日子難挨,頭三個月我吃了就吐,桃紅見我著實可憐,稟了老太君,在這小院裡布置了小廚房,我心中忐忑,桃紅細聲安慰:「主子不用掛念,這原本也是府中的慣例,自太祖起,各房中凡有孕者,皆可在孩子滿歲前,特設小廚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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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期三個月後,難挨的孕吐終於結束。在一個黃昏,將軍踏著晚霞而來,越過我,端坐在正廳,我俯身跪迎,將軍看著我一言不發,我心中忐忑。
桃紅見此,上前為將軍看茶:「爺,晚上要不要留膳呢?」將軍擺擺手,這才喚我起身。
我的心中更加害怕,小心地站在一側,將軍拿起案幾上的書隨意翻看,又挨了兩個時辰,將軍卻什麼都沒說走了。
第二天嬤嬤上門,囑咐桃紅,撤了小廚房。院門也自此封閉。除每日吃食外,任何人不能隨意出入。
我心中忐忑、害怕,於惶惶不安中,我終於生病了。
3
我燒得迷迷糊糊,隻隱隱約約看到床前的人影。
老太君似乎來了,桃紅在彎腰低聲答復些什麼。還有之前的郎中,也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
我於三日後清醒過來,老太君特意派了嬤嬤送來各類補品與首飾,我雖出身市井,也看得出價值連城,急急跪下謝恩。
桃紅也常在我的耳邊寬慰:「院裡小廚房重新開了,老太君說,等主子身體好了,讓奴婢陪主子常到花園裡逛逛,要是想到外面散散心,提前和嬤嬤招呼一聲,會安排護衛及轎子,讓主子盡管放寬了心。」
我感激老太君,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抄了兩本佛經送ťű̂⁺給老太君。
老太君看到後,毫不吝嗇地誇贊;「你的字很漂亮,這樣漂亮的簪花小楷,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
「妾身父親是名秀才,於鄉間設私塾育人,妾身是家中獨女,父親平日裡也多有教導。」
4
自老太君處回來後,我便閉門不出,央了桃紅,為我尋了字帖,每日在院中曬曬太陽,練練字帖,嬤嬤許是得了老太君的囑咐,時不時來院中照看一下。
桃紅,還有身邊的其他兩個丫鬟,平兒與小滿,卻正是貪玩的年紀,我不願她們因我之故,一個個老氣橫秋。偷偷與嬤嬤商量,能不能置辦些風箏、毽子、皮影、女紅之類的,我身子重不便出門,坐在一旁看丫鬟們嬉戲,也會萬分高興。
嬤嬤辦事非常利索,第二天,東西就到了小院,饒是桃紅最穩重,也逃不過孩子心性,幾個女孩子成日裡踢毽子、放風箏,而陽光此時正灑下屋檐,這樣的日子正好。
轉眼到了除夕,我的肚子已經非常大了,郎中也一再囑咐,生產不過是這三五日。城裡有名的產婆早早安置在院子裡,老太君還不放心,另外從庫房拿了人參,一日不落地囑咐。
可是孩子卻遲遲沒有要生的跡象,府裡的人慢慢就開始著手除夕,家裡真正的主子們每到年底最是繁忙,除了高門大戶之間的迎來送往,家裡的賬務盤點也最是緊要。隻有桃紅,每日裡詢問著,因我偶爾皺眉而大驚小怪。
我的肚子正是在除夕夜疼起來的,我明顯感覺身下有東西流出,我害怕,喚著桃紅。
因是除夕,家裡僕人多調到前院與主屋做事。我便輕聲叮囑桃紅,莫要聲張,不過一妾室生子而已,萬不能擾了前廳的貴客。隻請了產婆進屋,一時間,整個小院靜悄悄的,卻也能有條不紊地燒水、鋪床。
產婆一遍遍地讓我使勁,可是真疼啊,桃紅衝過來拉住我的手:「主子,疼了就喊喊,別憋著。奴婢害怕,實在不行,你咬奴婢,你咬奴婢的手,奴婢皮糙肉厚,不怕咬的。」
「桃紅,我害怕,我不敢。」
「主子,沒關系的,沒關系的。
「將軍會怪我的。」
再往後的事情,我完全記不清了,隻是後來聽桃紅講,一盆盆的血水往外端,最終驚動了老太君,後來將軍和主母也來了,大家都盼著我能好。
但是情況一點都不好,我難產了,產婆哆嗦著詢問「保大還是保小」,大家都看著將軍,將軍沉默了片刻,張口之前卻被老太君攔住了。
「我去看看這個丫頭,她看著不像是福薄的人。」
桃紅告訴我,嬤嬤陪著老太君進了產房,老太君坐在床前,看著我蒼白的臉色,還有滿鋪子的鮮血,顫抖著手摸著我的臉;「丫頭,別害怕,御醫馬上就到了,會沒事的。」
而我卻突然像回光返照一樣,突然睜開眼,攥著老太君的手一聲聲地喚「娘」。
「娘親,娘親,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好害怕。」
5
萬幸的是,孩子終於生下來了。是個小公子。
我沒有看過他一眼,出生後就被抱去主母院中。
隻有偶爾漲奶的乳房提醒著我,我原來是生過一個孩子的。
老太君比往日更加憐惜我,嬤嬤總會夜深之後來院中細細叮囑,桃紅比往日更加盡心地照顧我。
我自己私底下偷偷地做些孩子的小衣服,被桃紅發現後,她紅著眼睛看著我哭,我摸摸傻丫頭的頭:「終歸是第一個孩子,心中難免掛念,以後會好的。」
從此之後的無數個日夜,我就是這樣一針一線地縫著,從深冬慢慢縫到了初夏。
窗外的皑皑白雪,也變成了花團錦簇,紅的、粉的、紫的,一派姹紫嫣紅。但我從來沒有出過這個院子,也從來沒有見過孩子。
隻有桃紅可憐我,會打聽著告訴我:小公子的奶娘請了五位,每日裡七八個丫鬟輪流照顧著;小公子今日會笑了;小公子滿月抓了一把劍,將軍直誇此兒肖我;小公子能翻身了,既聰明又結實。
這些話,每一句我都放在心裡慢慢地嚼,和著手中的針線,成全了我心底最私密的想念。
6
而待到百花爭放的盛夏,嬤嬤拿著五百兩銀票交給我,她在我的面前頗有些手足無措,幾次張嘴,卻終沒說出口來。
我心中的石頭卻終於落了地,我想過會默默無言地老死在院中,也想過被隨意發賣,卻做夢也不敢想,似今日這般,拿著銀兩自請離去。
我感念嬤嬤的大恩大德,給嬤嬤行了跪拜大禮:「嬤嬤,此去路途遙遠,請容奴婢收拾幾件換洗衣物。」
「姑娘折殺老奴,老奴心中有愧,隻願姑娘今後,萬事順遂,和和美美。」
「嬤嬤,我能不能去給老太君磕個頭……能不能遠遠地看一眼小公子?」
「這會小公子正在老太君屋裡……老太君也是想要見姑娘一面的。」
我便匆忙收拾了包裹,跟著嬤嬤前往老太君的住處。
老太君見到了我,也是紅了眼睛,親親熱熱地把孩子遞給我,我抱著孩子,淚水隻一個勁地模糊雙眼,急得我趕緊去擦,生怕少看了一眼孩子。
老太君一聲聲地嘆氣:「是我們將軍府對不起你,你若願聽我的話,便速速離了將軍府,回鄉找個老實人嫁了,和和美美地過一輩子,這裡的一切就權當大夢一場。你若舍不得孩子,留在這裡不過是吃不完的苦。這一年多來,我細細瞧你,能識文斷字,又聰慧本分,若不是家裡遭了大難,定也是父母手心裡的嬌嬌女啊。」
老太君的每一句話都砸在我的心上,自娘親、爹爹去世後,從未有人再憐惜過我。我心中明白,老太君是真心為我考量,像我這樣的孤女,留在這深宅大院,早晚不過一抔黃土。而我自爹爹去世後,被叔伯賤賣,被人伢子欺凌,早早失去了任性的代價,此時此刻,若感情用事,於我、於小公子都是無妄之災,唯有放手,方能保全彼此。
我抱著孩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太君的大恩大德,奴婢終生難忘,日後定當日日誦經,為老夫人祈福。當初若非將軍府收留,我早已淪落煙花之地,這個孩子本該是主母的。今日一別,唯願此生,老太君、將軍、主母一生平安喜樂。」
我最後親了親孩子的臉頰,然後把孩子交到了嬤嬤的手中,跪下給老太君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響頭。
老太君別過頭,揮揮手讓我走。我提了包袱,擦幹了眼睛,由將軍府後門出府。
後門此時停了馬車,車夫奉了老太君的命,要將我安穩地送回老家遼縣。
7
馬車不過匆匆行了一日,便被手持將軍令牌的士兵截下,責令我們即刻返城回府。
待我回到之前的小院,一切如舊,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麼,隻丫環小滿忙著燒熱水,叮囑我,今夜將軍要過來,要我準備好侍寢。
我坐在浴桶裡,用手死死地捂著嘴巴哭泣。直到桶裡的水徹底涼了,才被小滿強硬地拉出來。
「主子,將軍來了是好事,奴婢不明白,主子難道不盼望著將軍來嗎?」
「小滿,我隻問你,桃紅哪裡去了?」
「桃紅姐姐回老太君那裡了。主子是不知道,你先前一言不發地走了,滿院子的奴才心中惶恐,您不在了,我們也完全沒了去處,現在您回來,奴婢們真是高興,桃紅姐姐恐怕還不知道您回了呢,知道了,一準高興得很。」
我沒有再說話,小滿便伺候我著了寢衣,默默退下。
將軍來的時候,我沒有像往常一般起身相迎,他也渾不在意,自顧自地脫了靴子,坐在床榻上:「天色已晚,安置吧。」
我愣愣地看著這個人,仔仔細細地探究著他的神情,什麼都沒有,仿佛我從未生子,仿佛我從未離開,我難以自控地責問:「將軍為什麼要出爾反爾?既放了妾身離去,為何又做如今這般舉動?」
「將軍府不能隻有一位公子,他日我若上了戰場,偌大的將軍府,靠小公子一人終難支撐。而我也不耐煩再去應付一個女人。」
「將軍……我不願意。」
「我隻是告訴你,我的決定。將軍府數百口人,依法令而行,奴婢更是如此。」
我滿腔怒火,卻不敢再宣之於口,一介奴婢,還不是任打任殺,但我心中殘留的一點點自尊,終讓我難以主動上前服侍。
將軍見我不識好歹,冷冷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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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將軍不歡而散,卻不想第二日,院中小廝七八人,掀磚挖土,似要修整院子,見我上前,管事的主動奉承;「奴才們該死,擾了主子的清淨,奴才正要稟告主子,趕巧呢這是。將軍一早便吩咐奴才們,務必要給院子種上一排石榴樹,寓意主子多子多福呢,可見將軍看重主子,奴才們也跟著沾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