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修遠回頭望向我,他的眼睛裡閃爍著太多東西,是種難以言喻的復雜神色。
「那麼,皇後是想讓朕將這場仗打下去?那麼朕是派令兄前去,還是顧將軍呢?」
聞言我身子不自主地退後幾步,這個問題無論我如何回答,皆是錯。因為葉修遠心裡早就疑心了我,此番前來說如此多的話,不過是打探虛實罷了。
帝王之心,深不可測。
「隻要皇上一聲令下,我朝將士定當全力以赴,保家衛國,戰死疆場,亦不足惜!」
33.
我原以為杜氏已死,葉修遠再怎麼也會放過雲樂。沒成想婉貴妃一言激起了他心底深處的疑慮,他既不願意滴血認親,又不願放過雲樂。
所以他想讓雲樂遠去和親,也算是為國為民。
我坐在壽康宮內,太後如今是多說幾句話,都有點喘不過氣來。
我憂心忡忡,太後亦是急得不行,口中直言:冤孽啊!
我瞧著太後身子實在太過虛弱,遂讓她安心養病,另尋他法。
那晚之後,葉修遠派了顧堇彥為主將,婉貴妃的兄長為副將,前去邊關迎戰。如此一來他眼下的態度已是十分明顯,他信不過顧堇彥,自然也是懷疑了我。
從那以後,葉修遠頻頻召景宸去御書房,宮裡私下皆議論紛紛,說是葉修遠要另立太子。
兄長偷偷遣人修書與我,信中提及此事,問我做何打算。我將信紙燒掉,既然我百般忍讓也換不來一時安寧,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了。
今日沈氏帶著長女來長樂宮請安,我讓昭華帶著姐姐去玩,與她說了幾句體己話。
無非便是顧堇彥家書裡寫到,目前一切順利,讓我無需憂心,他會找個時機除掉婉貴妃的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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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望向一旁默默跟在湛兒身旁的小知薇,她也不過才八九歲的年紀,已出落得十分水靈,是個美人坯子。
「如此一瞧,知薇這個做姐姐的,還沒有公主高呢。」
沈氏溫柔賢惠,將一雙兒女照顧得十分好。知薇小小年紀,已是十分知書達理,不似昭華還淘氣得緊。
不知為何,知薇立在湛兒身側,竟讓我心生歡喜,兩人竟有種舉案齊眉、歲月靜好的感覺。於是我轉過頭,卻碰巧迎上沈氏的目光,兩人相視一笑,心中之言不言而喻。
婉貴妃兄長戰死邊關的消息傳來時,宮裡已經下起了雪。
密密匝匝的,積壓成山。
而院中寒梅傲雪怒放,銀白之中又添幾分濃色。
她不顧儀態衝進長樂宮,指著我的鼻子便開始大罵。
「是你做的!是你讓顧堇彥做的,是你殺死了我兄長!」
我淡笑著,望著她高挺的孕肚,如今已近臨產,若是不小心一屍兩命,可該如何是好?
「是啊,是本宮命人做的,那妹妹又該如何呢?是靠你那扶不上牆的父親,還是你手底下那些沒用的狗奴才?」
她的身子抖如篩糠,面容扭曲,下一秒便朝我衝過來,嘴裡喊著要殺了我,卻被如意給攔住了。
「本宮奉勸你最好安分守己,我尚且留你一命,若是再不知好歹,那就別怪本宮翻臉不認人!」
我走近她,捏過她的臉,看著她神色慌張,我笑得更加猖狂。
「殺你,跟捏死一隻螞蟻般簡單,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你認為皇上真的愛你嗎?」
「你什麼意思?」
我松開手,不再與她多言,吩咐如意送客。
34.
婉貴妃從長樂宮回去後,便腹痛難忍,遂召了太醫、穩婆催生,歷經整整一晚,誕下了三公主。
陳太醫來宮裡請脈時,他告知我婉貴妃如今已是油盡燈枯之兆,怕是不得長久了。
我點點頭,自作孽不可活,她想逆天改命,服用大量丹藥想以皇嗣爭寵,而又加上她長期服用藥物維持美貌,如此一來,已是耗盡氣力,命不久矣了。
景皓前來請安,我見他憂心忡忡,心知他心裡擔心著婉貴妃,遂讓他去長春宮瞧瞧。
到底是親生的,不論如何也是骨肉之親。
「二皇子一到秋冬就易咳嗽,陳太醫可找到根治之法?」
陳太醫搖搖頭,景皓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體虛多病,能盡力而為做到如此,已是最好的情況了。
景皓體虛,無法去爭奪皇位,所以婉貴妃從頭到尾,就沒記起過自己這個兒子。不僅如此還時常罵他,說他沒良心,竟為害他之人的女兒求情。
他實在可憐,但這樣也好,以後做一個清闲王爺,富貴榮華一生,不比在這人吃人的皇宮裡強嗎?
婉貴妃自生產後,便一直在葉修遠面前提起當日之事,她一口咬定是我派顧堇彥殺了她兄長,並且指控我與顧堇彥有私情,否則他的子女為何字中含著我的名。
假話說得多了,自然也就讓人懷疑真假。
葉修遠來了長樂宮,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他似乎是在極力隱忍,額頭青筋凸起,手不受控制的發抖。
「你老實告訴朕,你與顧堇彥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眉眼含笑,望著眼前的人,他的臉讓我無比陌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大概我也記不得了,但我心裡清楚地知道,是在他拒絕提親的時候,我就心如死灰了。
那時我以為嫁給葉修遠也並非一件壞事,我們志趣相投,也曾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我天真以為或許這也是一個好的歸宿,但卻沒想到自始至終,葉修遠都從未將我放在心上。
不過沒關系了,一切都該結束了。
屋裡焚的香愈來愈濃,這是杜氏死後留給我的,催人性命。而葉修遠掐著我脖子的手開始松動,他的眼神飄忽不定,似乎十分難受,搖搖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我見狀大哭著撲到他跟前,將他抱著懷裡,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哭喊著快傳太醫。
葉修遠這病來得急,經太醫院會診之後,皆搖頭嘆息,我心裡十分明了,葉修遠是活不到來年春天了。
婉貴妃在殿外大聲哭喊,求著要見葉修遠一面,我吩咐了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能放她進來。
她日日守在冰天雪地裡,倒是十分深情。太後傳我去過一次壽康宮,當我趕到時太後又睡下了。我瞧著伺候在一旁的雲樂,叮囑她不必擔心,我不會讓她去和親的,她眼紅著點點頭說謝謝母後。
我剛出壽康宮,就遠遠瞧見婉貴妃等在殿外,她面色蒼白,身子羸弱不堪,似是要隨風歸去。
「你究竟對皇上做了什麼?你憑什麼不讓我見皇上!」
她雙目紅腫,顯然是日日夜夜都在哭,我冷臉相對,她見我這般模樣,害怕得退了幾步。
「這不是婉貴妃想看到的嗎?你大費周章地在皇上面前說了本宮如此多壞話,如今卻反倒問起本宮來?擅長裝傻的功夫,後宮中還真是無人能及妹妹呢。」
我轉身大步離開,她聞言癱倒在雪地裡,暈了過去。
35.
在臘月初十,葉修遠悠悠醒來。
他迷迷糊糊中喚著林鳶菀的名字,這麼些年了,原來他都不曾忘記。
我走近他,試探性地喚了一聲:皇上?
他睜開眼瞧著我,忽而又閉眼笑起來。他斷斷續續說了許多話,有我知道的、不知道的,這些年塵封在他心底的秘密。
「施微,終究朕還是死在你手裡……」
「皇上想見見婉貴妃嗎?」
他搖搖頭,眼角似泛起淚光。
「為何你總是在跟朕在一起時,提起別人呢?」
我輕笑著,心裡是越發看不明白他了。
「施微啊,朕對不住你,也對不住這後宮中許多人。朕曾無數次夢見你提著長劍,害怕得發著抖,你已經失去過安兒了,又如何能再失去湛兒……」
我閉眼,這十幾年的時光仿佛瞬間在腦海裡浮現,如今,也算是熬到頭了。
「皇上好好療養身子,有什麼話留到以後再說吧。」
我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褥,不料卻被他拉住了手,他握得十分緊,讓我動彈不得。
「沒有以後了,你就聽我說完罷。少時我就見過你了,你隨兄長策馬,一襲紅裝是我從未見過的迷人;你笑得那樣明媚生動,深深烙在我心裡。後來我遇到菀兒,她溫婉可人,我無法自制地愛上了她,但父皇卻不許我娶她為妻。」
初見?我原以為新婚之夜是我與葉修遠第一次見面, 不曾想竟還有這層緣分。
「那時父皇下旨讓我迎娶你, 否則就別想娶菀兒,我迫於無奈奉旨娶了你。大婚當日掀起蓋頭瞧見竟是你, 我十分開心, 那段時光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後來我時時在想我的心究竟是怎樣的?菀兒難產而亡後, 我心痛難忍,以致做下許多錯事。我以為我從未愛過你,卻又在觸及你的冷漠無情、沾染上關於你的事情之後,變得狂躁不安……原來, 我竟如此害怕失去你……」
我聽著他的話, 心裡隻覺得無比反感。太遲了, 這些悔意都來得太遲了。
「你該是, 恨極了我。」
我抽回手,不作他言。
我轉過身,一步步離開養心殿。每一步, 就將我與他過往種種一一劃開,再不相關。
恨嗎?早就不恨了。
早就在過往一次次失望中, 消磨殆盡了。
36.
然而,若想要迎娶林鳶菀進府,必得我這個正頭娘子有孕之後,方才能迎她進門。
「一而」我抬眸望向窗外, 積雪覆蓋,春日還尚遠,而他永遠留在了冬天。
宮裡迅速的準備起了後事,如意來稟說婉貴妃在長春宮裡大哭大鬧,嚷著要去見皇上最後一面。
我擺擺手, 她這一生都活在另一個人的影子下,臨了總不能讓她帶著疑惑死去吧?
我讓人告訴了她關於林氏的種種,她聽完之後跌坐在地上不哭不鬧, 於夜裡上吊自盡了。
太後在得知葉修遠死訊後, 一病不起, 於兩月後病逝。
待這一切結束後,湛兒登基為帝。
我親定下了皇後人選, 湛兒也十分滿意。隻待知薇及笄之禮後, 便入宮行冊封禮。
而裴然與昭華的婚事也定了下來,雲樂也不用再去和親,能擇一心愛之人廝守終生。
景皓被封為王,搬去王府住了。景宸則過繼在德妃名下,三公主曦月則由柳嫔撫養。
我下旨貶黜了蘇氏,至親者斬首, 族人皆流放千裡, 男丁再不得入宮為官, 女眷淪為奴婢。
如今偌大的後宮之中,還是我們這群從少時就相知相依的女子,往後幾十年餘生, 也要相攜著在這裡度過。
而後, 春來賞花秋賞月,夏日聽蟬冬聽雪。闲時打打葉子牌、下下棋,習字作畫, 如此餘生,倒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接下來已是屬於他們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