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我失控地扯過她的衣領:「本宮沒病!你到底把我的寶錦藏那兒了!」
溫箏似乎沒有料到我這一舉動,滾燙茶水盡數澆在她皓白的手腕上,一瞬間一片猩紅。
她吃痛,黛眉微蹙地「嘶」了一聲。
一股大力將我拉開。
溫庚抓著我的手臂,皺眉看著我:「你莫要無理取鬧了!」
他說罷,便吩咐那老妪扶著溫箏回宮靜養。
我愣了下,撩起衣袖。
隻見溫庚方才抓住的小臂處,指印殷紅。
可想而知,他方才是用了多大的氣力。
溫庚回身,正好看到這一片紅ṭù⁶淤。
他滿臉自責,解釋道:「笙兒,朕無心的,朕一時著急......」
我靜默了一瞬,而後將衣袖放下:「不礙事,方才也是臣妾著急了。」
溫庚又安慰了一會兒,見我神態平和,這才放下心去,上前吩咐那領軍仔細點。
而我看著他的背影,卻覺得如此陌生。
怪異的感覺自我心底瘋狂生長。
隻是我來不及細想,便聽見湖邊有婢女驚呼:「屍體!是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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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吸一口氣,忙趕到那處。
隻見一具血肉還未完全腐爛掉的屍體擺在地上,周邊有奴婢在輕聲作嘔。
那屍體的腰間還系有一塊大石,面容雖腫脹慘白,卻也能依稀辨出那平平無奇的五官。
是個我全然不認識的人。
看那體型和衣著,應當是個奴才。
我心底因著不是寶錦而松了一口氣,隻是下一秒整顆心卻不由得緊縮成一團。
死的這人,似乎和我有羈絆。
可一個奴才,能跟我有什麼羈絆?
我失神地想著。
溫庚不知何時已來到我身邊,溫熱的大手蓋住我的雙眼:「笙兒,別讓這腌臜東西汙了你的眼。」
他接著吩咐道:「還不趕快將這屍體丟去亂葬崗!」
這偌大的宮中,死一個奴才,確實沒什麼大關系。
我在宮中已有數年,對這種事情早已是見怪不怪了。
可不知怎的,我忽起悲憫之心:「給他下葬吧。」
溫庚胸膛有一瞬間的微僵,但也隻是一瞬:「聽到娘娘的話了嗎?給他下葬吧。」
我壓住心口莫名其妙的積鬱,繼續盯著湖面。
這次打撈起的白骨不少,隻是沒有孩童的蹤跡。
可我還是怕。
萬一溫箏將我的寶錦像那具屍體一樣綁上了大石,那些宮人才未發現。
萬一我的寶錦還在等她的母後救她......
我求到溫庚面前。
溫庚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笙兒,這世上沒有寶錦。」
「我都聽到她的聲音了!皇上!那真的是她的聲音!」
溫庚看向我的眼神裡滿是心疼,他安撫似的摸著我的臉:「那朕,便遂了你的願。」
平湖這個皇令一下,朝臣阻擾。
我也知道這是個耗費人力的大工程。
可我更怕,每晚的那些夢。
夢中,我的寶錦一身湿漉漉,嘴裡不住地對我說:「母後,寶錦好冷......」
於是湖面一點一點降了下去,數月之後,隻餘疲竭的人力和湖底稀疏跳起的魚苗。
我自私地笑了。
太好了,沒有寶錦。
我一廂情願地想:那麼,我的寶錦是不是還活著?
隻是當我將這猜想告訴給溫庚時,他卻勃然大怒。
5
溫庚掀翻了一桌的奏折,臉上鬱怒難消。
我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溫庚。
他還未開口,眼淚卻先落了下來:「笙兒,朕求你,快好起來......」
他看起來像是被逼入絕境的困獸。
我很愛溫庚。
而此時,他所有的痛苦都與我有關。
那句幾乎快要消弭在我世界裡的話,又死灰復燃般回蕩在我的腦海中——
「你可知,皇兒為你承受了多大壓力!」
我的身子驚顫了一下,腦子裡仿佛有一根弦驟然斷裂。
溫庚就在我眼前,可他的聲音卻仿佛在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笙兒,這世上沒有寶錦。」
我抬眼望去,看到他幾近崩潰的一張臉。
我的目光輕輕掃過散落的奏折,因著平湖一事的激烈斥罵刺痛我的雙眼。
溫庚過來擁我入懷:
「那群朝臣如何就平湖一事罵朕,朕都無所謂。」
「可是笙兒,你是朕的皇後,朕希望你能好起來。」
「寶錦,她從來都不存在,你要朕說多少遍才肯信?」
最後一句話盤旋在我的腦海中,一聲比一聲嘹響,我隻覺天旋地轉。
在意識渙散的最後一刻,我想,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沒有寶錦......
我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我一句招呼,便有婢女上前。
我瞧著這婢女是個陌生面容,便隨口問道:「林嬤嬤去哪了?」
婢女一怔,忽地跪下,她怯生生地問:「皇後娘娘,你是不是又犯癔病了?」
我愣住了。
婢女沒聽見我的回應,試探性地抬眸看我,卻與我的眼神對了個正著。
她大驚,復而頷首,再不敢動作。
我倒是很冷靜:「所以林嬤嬤、春容、雁桃,她們也都不存在嗎?」
婢女應道:「回皇後娘娘,宮中並無這些人。」
我抬手撫過做床帳的薄紗,止不住嘆道:「看來,本宮確實病了。」
我認了。
就當寶錦,隻是我的一場美夢吧。
不過我想,在我隱秘的心裡,該是帶上了懦弱的逃避。
如若我的寶錦,真實存在。那她此時在哪,又在受著什麼樣的苦。
一想到這些,我就心如刀割。
所以,她還是不在的好。
再加上除卻我的記憶,這世上再無關於寶錦存在的痕跡。
所以,她Ṱũ̂ₗ應當也是不在的吧。
心中高牆轟然倒塌,我接受了我得癔病這件事。
其中最高興的要數溫庚了。
他急切地擁住我,不住地呢喃道:「別怕笙兒,朕永遠會跟你一起。」
溫庚欣喜太過,我覺得有些奇怪。
但轉念想來,他也不過是為我好而已。
御醫上前,無數苦掉舌根的藥往我宮裡送。
可大抵是憂思太過,喝完藥的我,身體卻一天比一天差。
我開始抗拒喝藥。
溫庚卻摟住我,溫柔地哄道:「笙兒,喝藥病才能早點好。」
他面上溫柔,可喂藥的動作卻算不上溫柔,甚至可以說是粗暴。
他甚至都不是在喂藥,而是在灌藥。
黑色的藥汁溢出我的嘴,我的下颌一片狼藉,衣裳也被潑濺得不成樣子。
可溫庚卻笑了,他贊許地說道:「真乖。」
我內心的怪異感覺愈發地深,可又無從細想細說。
畢竟他也是為了我的病能早點好,不是嗎?
溫庚滿意地離開。
我看著滿身的狼狽,招來婢女換洗衣物。
婢女拆下我腰間的荷包。
那荷包被潑濺到了兩滴黑色藥汁。
這荷包是繡工最佳的老繡娘所繡,精致無比。
於是在婢女詢問這荷包的去留時,我順手留了下來。
一日見書中寫著,醋能除藥漬。
我終日被圈養在屋中養病喝藥,也是無聊至極,便心血來潮想要試上一試。
我拆開荷包,倒口抖掉香料。
隻是散落在桌面的香料裡,卻有一張被卷曲起來的小布條。
我有些好奇,挑起布條展開。
隻見上面歪歪斜斜地繡著四個字:母後萬福。
6
母、後、萬、福。
我死死地盯著這四個字,渾身溫度被急促抽走,我渾身顫抖。
無數回憶在此刻清晰無比。
前段日子,寶錦見我做女紅,也學著我拿個布條,執針刺繡。
我想著她小孩子心氣,不過一時興起,也沒怎麼管她。
我還記得沒幾日後,寶錦就拿著張紙問我:「母後,『福氣』的『福』如何寫?」
我接過紙,將她抱到腿上,大手包著她的小手一筆一劃寫出「福」字。
寶錦的臉皺成一團,嘟囔道:「竟這麼多筆畫......」
我刮了刮她皺起的小鼻子,笑道:「寶錦學這個字,是要幹什麼呢?」
她展開笑顏,調皮地做了個鬼臉:「保密!」
我故意逗她,佯裝成一副傷心的模樣:「連母後都說不得?」
寶錦把我的傷心當真了,猶猶豫豫才擠出來一句:「可是說出來就不靈了......」
我看她神神秘秘的小模樣,不由得失笑道:「母後說笑的呢。」
寶錦神色一松,扭頭抱住我:「母後壞!母後壞!」
此時的我,似乎還能聽到我們當時的笑音。
我看著布條,隻見「福」字寫得老大,一看就是那人不識字,在照瓜畫葫蘆。
我的眼眶不由得湿潤了。
我的......
寶錦。
這時,遠處有婢女的聲音傳來:「皇上。」
我快速將那布條藏好。
如果寶錦是真正存在的,那麼......
我看著眼前朝我緩緩走來的溫庚。
他為什麼,要撒謊?
溫庚走近我,神色一怔:「怎麼哭了?」
我這才發現自己已然落淚。
我胡亂擦掉眼淚:「是沙子迷了眼睛。」
溫庚不再追問,揮手讓身後的婢女送上藥膳。
可他怎麼不追問?
一聽就知道的搪塞之詞,他卻不管不問。
溫庚他,似乎和從前大不相同。
他似乎,沒有像以前那般愛我。
又或者說,他似乎,不愛我了。
這念頭讓我有些晃神。
這邊溫庚端著藥碗,朝我嘴邊送來。
我終於意識到,在我服藥這段期間,他都是整個碗端著灌。
可他從前,是會一勺一勺吹涼了送到我口中,我若是嫌苦了,他還會像變小把戲一樣變出蜜餞,喂到我口。
我內心疑慮越來越重。
在那碗快湊到我嘴邊時,我皺眉退開了:「苦。」
溫庚卻隻是嘴上哄著:「良藥苦口嘛,為了病早點好......」
他邊說ţŭ̀₄邊往我嘴邊灌。
沒有蜜餞。
我無知覺地吞咽著,抬眸望向溫庚。
隻見他看著越來越少的藥,滿眼快意。
他的眼裡,沒有一點我。
我突然有一個荒謬至極的念頭——
他,會不會不是真正的溫庚?
7
我知曉這念頭的荒唐,可這想法一旦產生,就再也揮之不去了。
我開始不自覺地觀察著溫庚的一舉一動。
他的大體習慣都與從前無異,隻是我太過熟悉從前的溫庚,於是我在無數細小處發現了端倪。
以前的溫庚酷愛玉扳指,他說話時還會無意識地摩挲著玉扳指,這是他的一個小習慣。
而現在的他不會,甚至在用膳時,會因戴了玉扳指而顯得指節生疏。
以前的溫庚不喜姜味,就算將其研磨成汁,在湯膳中添上一點,他也能辨出來,皺著眉絕不入口。
而現在的他能面不改色地喝下添了姜的魚湯。
我甚至還特意吩咐廚子下的生姜條不用撈起,那生姜條就這樣大刺刺地擺著,他瞧見了,臉色卻毫無異樣。
諸如此類的小細節數不勝數,我心下疑團愈發放大。
甚至我還發現,他頻繁出入溫箏的宮殿,與溫箏舉止親昵。
但我知道,自從那件事情之後,溫箏和溫庚姐弟之間便有了消除不了的隔閡,而溫箏也就此恨上了我。
溫箏原有一心上人,而這心上人受我揭穿,繼而死在溫庚的口諭下。
溫箏的心上人叫葉楚筠,開局白身,少年狀元。
可此人卻是狼子野心,放著大好前程不要,偏偏勾結敵國,隻因敵國願意給他一個虛無縹緲的「王」的名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