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別再來了,以後也別來了。
「意思就是,到此為止吧,周淮安。」
就停在這兒,停在情意正濃的時刻,給彼此一個最體面的退場。
他定定地看著我,絲毫不想理會我話中的決絕,輕聲道:「你媽媽出了事,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先冷靜下來,我這段時間不來打擾你。」
說著,他拿起搭在腿上的外套站了起來:「我公司還有事,我先回去,有事你打我電話。」
「還能走到哪呢周淮安,你要跟我玩到什麼時候,還沒膩嗎?」
他轉過頭,下頜緊繃著:「玩兒?我這幾年對你不說多掏心掏肺,但我能給你沈念的都給了,我們走到這兒了,你說我是在跟你玩兒,沈念,你這樣說話不覺得殺人誅心嗎?」
我仰頭看他,心裡頭幾經努力建起的城堡壁壘,仿佛頃刻間便會坍塌。
開口而出的話,也越來越逼人:「不然呢?你周淮安還會打算娶我嗎?」
他手中抓著的外套,隨著指尖的用力,泛起巨大的褶皺。
一時之間,寂靜漫過所有情緒,空氣不再流轉,仿佛兩人都憋著一口氣。
他低頭不語,不需要我太多傷人的話語,他就這樣,從來去匆匆的人流中,逆行出一條路,一步步地走出天塹般的距離。
周淮安不說話也不離去,他心底裡,隱隱有種預感,他同沈念之間要完了。
所以哪怕這樣難堪的場面,他也不願挪動半步,寧願厚著臉皮留下,在離別到來之前,爭分奪秒地同她在一起。
他曾笑著,無人能擋,天神降臨般說:「念念,周淮安什麼時候騙過你?」
是啊,周淮安從來不會騙我,聖菲塔利納的玫瑰海、陀裡利的日出,那些年,他以玩笑隨口說出的一件件,都曾一一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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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一刻我在想,這麼多年都要結束了,騙騙我也好啊周淮安,讓我知道,起碼你曾有那麼一刻想過要與我有未來。
我心中有一閣樓處處封閉,誰都以為天荒地老無處可逃,這一刻,我打開了放他出去的出口。
18
這世上千難萬險,縱使你堪比神明,也有過不了的劫。
他曾將身姿低到塵埃處,才從千萬種夢中驚醒,任憑他如何仰起頭高貴,周淮安也有抵抗不了的命運。
或許是習慣,或許是懈怠再尋新人,他竟也開始留戀過往記憶。
北京十二月的雪下得緊時,王府井大街和東長安街都是一片銀裝素裹,坐落於兩處夾角的御金臺可以從窗外看到故宮,深夜裡的故宮越發顯得神秘沉默。
我與周淮安在落地窗前的大廳裡各坐一邊,落地窗映出了周淮安的身影,他微微彎身低垂著頭,修長的指間來回繞著一根煙。
沉默蔓延太久,他才似有所覺地抬起頭,向後仰著身,右手小臂搭在額上,半晌才開口:「在北京,再待段時間吧,等雪過了。冬天冷,不適合走動……」
我盯著眼前的每一個物件,這個房子密密麻麻的痕跡太多,稍微抬頭看去,沾滿愛與恨的回憶奔湧而來。
那些深夜裡不知疲倦的情欲翻湧,那些白日裡擁吻的歡笑聲,那些仿佛一眼能白頭的每個瞬間。
「不了吧。
「上海的房子已經找好了,我就不在這……打擾你了。」
他直起身,瞬間又彎了下去,兩手撐在腿上,眼眸沉沉地望向我。
沒再說話,他強硬地將我收好的東西放回原位,隻允許我帶走一些日用品。
我的睡衣該放在臥室衣櫃第二個隔間,我的鞋子要放在衣帽間樓梯處拐角的金屬櫃中,我最喜歡的布偶豬要端端正正地擺在枕頭上。
他一件件原位放了回去,毫無差錯。
我猛地轉過眼,心臟泛起一陣接一陣的疼。
周淮安,你這樣的人,什麼時候竟也把這些瑣碎記得這樣清楚?
他在我身前的地毯坐下,支著一條腿,望向窗外的燈火璀璨。
室內吊燈的光打在他白皙的臉龐上,打在他微敞的黑色襯衫上,打在他卷起袖子的精壯小臂上,打在他線條硬挺的側臉。
微不可聞的一聲嘆息,他轉過頭來,一寸寸地撫摸著我的臉龐,像描摹一幅久遠的古畫。
「去上海一段時間也好。
「你媽媽的事,我很抱歉,我已經跟江女士溝通過了,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
他沒有跟沈念講他同江女士險些鬧翻的那一天。
從來端莊的江女士不顧一切體面,斥責他自私荒唐,斥責他不孝不仁,斥責他不配為趙江兩家子孫。
她態度強硬:「趙望齊,你玩女明星,玩幾個都可以,別讓我知道你玩到認不清現實,你以為你身上擔的是什麼責?你該知道你的任性會給兩家帶來什麼後果!」
江女士想做的事,就連他也擋不住。
他妥協認命,江女士退一步。
他仰著頭幾乎要落下淚來,隻能央她:「您別動她和她母親,算我求您,就當給我留一條生路。」
周淮安的手指冰涼,像捻過寸寸山河一般流連,他放下話:「你去上海可以,但這北京城,你還會回來的,沈念,你得回來,我在北京等你。」
19
我在上海買的房子位於南京路,房子離繁華的商業區有一小段距離,既不會太熱鬧也不會太冷清。
從北京離開的時候,周淮安同往常一樣將我送到機場,他神色如常,仿佛我同以往一樣隻是去外地拍戲。
可我想不明白,這樣一場死局,他還能做什麼努力。
我與他沒說任何告別的話,但我心底裡清楚,若無意外,我同他應該不會再見面。
他固執地不願同我告別,依舊囑託了一句「早去早回」。
離京的飛機上,意外遇到宋垚,他笑著同我打招呼。
這幾年他身邊的女伴像走馬觀花一般,有時甚至能同時見到他兩個女伴和諧共處的場面。
他在過道的另一旁,低著頭翻雜志,頭也不抬地說道:「早些年他身邊的那些女人,沒有一個不想費力攀著他的,也沒有一個不怕他的。他待你總歸不一樣,這幾年所有人都看著。他既然對你上了心,你就該做好準備,這時候不是你想走就能走得了的,這個圈子裡多的是正頭一個,外頭幾個的。如果不想陷入那樣的局面,你不妨做絕一點,我們這個圈子臉面比什麼都重要。」
我閉著眼睛,沒有回話,但他知道我在聽。
回了上海後,我在提心吊膽和不安中過了幾月,這幾月裡,我沒再去過北京,可周淮安會來上海,有時是簡單地吃頓飯,有時會待上幾天。
這幾個月,我在橫店拍的一部新戲也到了尾聲。
新戲是一部年代正劇,背後的投資有好幾個地方政府,各方資本對這部戲都十分看重,一是因為劇本身的質量和制作班底,二是因為這劇的男主是近期大熱的男演員陳牧。
他去年憑一部電影斬獲了大量獎項,無論是在人氣還是在流量上都有一騎絕塵的影響力。
聽說他是香港過來內地發展的,原本走的打星路線,但現在這個年代這條戲路很難走得通,他的經紀人敏銳地為他規劃了新路線。
「念姐,你還好嗎?」
我穿著戲服還在晃神,耳旁響起一道聲音。
我轉頭看去,是穿著一身藍色長衫的陳牧。
他的長相在圈內數一數二,眉眼深邃,五官像精雕細琢出的一般,尤其是鼻尖一顆痣讓他更有辨識度。
也正是這樣的長相,才得以讓他從打星路線迅速轉型,能夠在各種劇裡大放異彩。
我搖搖頭:「我沒事的,多謝。」
他捏著手中的水,若無其事地遞了過來:「日頭有點曬,你喝點水。」
我愣了下,接了過來:「謝謝。」
接過水的時候,突然想起兩年前,我也這樣接過他的東西。
那時候,我在拍一部古偶劇,陳牧那時候在這部劇裡是個小配角,我與他的對手戲不多,以至於他拿著紙筆找我要簽名的時候,我停了半晌。
我將簽好名的照片遞給他時,周淮安坐在車裡看著,上了車後,他陰沉沉地問我那是誰。
「就一個同事,說他媽媽非常喜歡我,所以要個簽名,你可別亂來。」我一邊系安全帶,一邊提醒他。
那時候,周淮安對我的獨佔欲已經暴露無遺,他討厭一切接近我的男人,也討厭所有與我搭戲的男人。所以他從來不會來片場看我拍戲,他也不會試圖去理解我的工作。
下了戲,經紀人拿著合同找到我,這部戲整個團隊都寄予厚望,我們幾乎準備了近八個月的時間,才拿下這部戲。
可如今看著上面的要求,我有些頭疼。
「就非得去北京拍?」
鬱曉慧看著我,點點頭:「合約上寫得很清楚,北京非去不可。」
我忍著痛意,有些任性地說:「不去行不行,給別人拍吧。」
她比我冷靜,也比我淡定:「幾個億的違約金,你想清楚了?」
我抱著手,轉頭看向車水馬龍流光溢彩的窗外,這是這麼多年以來,周淮安第一次直接插手我的工作。
宋垚說的話,在我腦海中反復,他們這種人最看重臉面。
我將周淮安的臉面撕破那日,他的飛機從國外落地上海,原以為我們會再大吵一架,可他卻帶著我去了他好友的婚禮,那算得上北京城近幾年最大的一場婚禮盛事。
那場婚禮上,集齊了周淮安幾乎所有的關系網和人脈,可偏偏是在那樣一個事件過後,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知道,他養的女人是個吃裡爬外的白眼狼。
宋垚當時舉著酒杯,隔著長腳桌,輕聲道:「沈念,你能耐,他任由自己的臉面被按在地上踩,也要將你帶在身旁,讓所有人知道,你是他的,反正誰也不敢將話說到他跟前。」
我望著朝我走來的周淮安,有些彷徨,有些酸澀,你將局面弄得這般大,可曾想過這沒有結局的一盤棋究竟要如何收場。
扔捧花的時候,與我不熟的新娘特地邀請我上去,周淮安坐在左側下首看著我。
婚宴的花束被燈光照得色彩繽紛,我在這漫天歡喜的幸福中,眼也不眨地看向他。
純白嫁衣,花滿宴席,親朋好友,歡聚滿堂,這一刻,大約是我們無望的餘生中,離婚姻二字最近的時刻。
倒數三聲,那寓意著幸福的捧花向後飛來,我低頭避開周淮安的眼,也側身避開了那束花,接到捧花的女生爆發出歡呼聲。
我再看向周淮安時,他原本微勾的嘴角已經拉平,緊抿著唇,抬著一雙陰鬱的眼眸盯著我。
20
「所以,我送你的那枚戒指,可以還我嗎?」我低著頭,又問了一遍。
周淮安將手上的戒指摘掉,在身上摸索了好一會兒,啞然道:「我明明帶著的……」
是啊,明明帶著的,可是怎麼會找不到了呢?
那枚戒指是一對,是我十八歲時拿到的第一筆片酬,連帶著我無數個兼職賺來的錢買的。
那也是我第一次買那麼貴的東西,雖然對他來說不足為道,可他那時身邊就我一個,寵得沒邊,那個戒指他一戴就是八年。
他面色有些倉皇,張開空蕩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盯著看。
我撇過眼,不忍再看。
突然一聲悶哼響起,我急忙轉頭,就見他面色蒼白,冷汗直下,捂著腹部倒在了桌面上。
「周淮安?周淮安!」
我對他的身體太熟悉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犯過胃病,我將他扶到床上,倒了水喂他吃藥。
拿過毛巾,將他臉上的汗都擦過一遍,我下床打算煮點粥。
他眉頭緊鎖,一隻手捂著腹部,伸出另一隻手抓住我,額頭一點點蹭了過來:「別走,念念。」
病中的周淮安,像易碎的白瓷器,我撥開他被汗水打濕的額發,一點點地撫平他的眉間。
「沒走,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我不吃,你待著。」
他每次犯胃病都像換了個人一樣,幼稚無理且胡鬧。
在盡可能不犯規的前提下,我做不到對他置之不理。
我們在彼此身上留下的印記太深,不見面還好,但凡見到一眼,那種將心頭肉剜出的痛便會像鋸刀一樣在腦子裡拉扯。
周淮安吃過藥,在床上睡了一夜,我在一旁的沙發上守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卻枕著他的胳膊醒來。
如同過去那幾千個日夜一般,睜開眼,入目便是他的下頜,我往後退了退,險些滾下床時,他彎了手臂將我撈住。
「打電話給你秘書,讓他派司機來接你。」剩下的話,我沒再開口,我將他的衣服放在沙發上,平靜地看著他。
他倚在床頭半靠著,輕聲道:「再等等。」
究竟要等什麼,要等到何時,我已經不想深究。
21
周淮安的未婚妻叫李清悅,她要見我,她手底下的人幾乎是押著我過去的。
見面的地點在靜安區一間極私密的茶樓,我與她面對面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