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模仿我母親,現在模仿我。
白裙顯髒啊,蠢東西。
29
我在林念瑤裙角留了一個印記,那其實隱約是一個記號,隻有我和謝之行看得懂。
我知道謝之行必定能找到殺害我和小狗的兇手是誰,我不是在給他提供線索,那一個記號,是我和謝之行從小慣用的約定。
他以前眼裡隻有殺戮,他不懂在世人眼裡殺人是不被允許的,他不辨善惡,不知道哪些人該死,哪些人該活,他惶然無措怕傷害了好人惹我不喜時,我會給他提示,在他手心輕畫一個記號。
意思很簡單。
「殺」
林念瑤這麼急著弄死我,又何嘗不是得了長公主的授意,想要趕緊把我滅口,防止我和大將軍相認。
我豈是任人宰割的人,臨死留了一子。
謝之行善弈,我教的。
不過謝之行並沒有依靠大將軍,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到最後了才把那封信給他。
誰也不知道我那寥寥幾字寫了什麼,用最短的話最大程度激蕩人的心緒,大將軍看完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明白自己被騙了,提著刀要砍那幾人。
謝之行沒阻止,看著長公主被所愛之人親手殺死,看著聖上也被最忠心耿耿的大臣親手殺死。
輪到林念瑤的時候,謝之行說,「這個還不能死。」
不帶什麼情緒的話,林念瑤聽了卻抖起來,害怕得目眦欲裂,朝大將軍大喊著殺了她吧,趕緊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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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之行薄唇微勾,「想死啊?哪有那麼容易。」
我死得太過悽慘,所以謝之行才用這麼極端的手段報復,把他們都做成人彘。
但林念瑤,還遠遠不夠。
林念瑤害怕極了,嘴裡嚷嚷著錯了,企圖向謝之行道歉求饒。
她哪裡是知道錯了,她隻是害怕了而已。
她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事,就是弄死了我,招惹了一個瘋狗,後悔莫及。
謝之行親手劃爛她的臉,拔了她的舌頭,卻留了她的眼睛,把她丟在鬧市,任人來人往圍觀。
直到有一天厭倦了,才把她弄回那間小黑屋,連同其他半死不活的人,一把火全燒死了。
30
結束了。
都結束了。
也不知道鳶娘帶著她小妹的骨灰,到海邊了沒有。
謝之行沒興趣當皇帝,於是隨手從皇族裡找出來一個公主,立她為女皇。這倒反天罡的壯舉,因為謝之行在朝中殺得太瘋了,竟也沒人敢出聲阻攔。
女皇當政,女子也可科考,女子不再點朱砂驗貞潔,奸淫猥褻處閹刑……
謝之行在想什麼,向來沒人能參透,當然如今也沒人敢質疑。
大將軍來向他告別,堅毅的面容如今隻剩滄桑,他有些卑微地向謝之行了解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兒,「她母親是個絕世將才,可惜女子不能從軍,她是以她哥哥的身份去軍營的,日後在史書登記造冊,也找不到她的名字。」
「她母親高大健壯,大大咧咧,殺伐果斷,聰穎拔萃,嗜酒好辣。桑桑她,必定也像極了那個人吧?」
謝之行鳳眸倦怠,慵慵懶懶,「不像。」
桑桑善良柔弱,愛吃甜食。
顯然和那個女將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大將軍有些訝異,「愛吃甜食啊?」
他喃喃自語著,「那聽著是個溫軟的小姑娘啊」,慢慢吞走了,臨走語重深長對說,「人不能一輩子被仇恨困住,忘了她吧。」
謝之行目送他離開。
謝之行時隔多年,終於又回到了山村邊上那個老宅子,我以為我的墳頭估計草都老高了呢,但是並沒有,那裡竟然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一磚一瓦,復原成最初的模樣。
我的墳頭也沒長草,香燭常燃,顯然是經常有人打理著的。
謝之行自己不回來,卻一直都有安排人打理。
他在我的墳前撒了花的種子,撫摸著墓碑,難得地暴露出脆弱和茫然,「桑桑,我做對了嗎?」
我一瞬間想明白了他為什麼一直不回來,他不敢回來見我。
要不擇手段的報復人,自然避免不了一些骯髒手段,他怕我不喜那些,以前我好像說過不喜歡用女子貞潔來對付別人。
我飄在他面前,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啄,雖然他聽不到也看不到,我笑話他,「傻子。」
接著我就笑不出來了,我看著他忙了一天,做了一大桌子飯菜,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釀的桑葚酒,拍開封泥,倒在兩個碗裡。
他還做了桂花糕,香氣滿屋子都是。
他還學了織衣,織了好多小衣服,買了新的撥浪鼓放在牆角,也重新做了奶奶的牌位,放在正中……
一切正如當初的那天。
然後他放了火,安靜地坐在飯桌前,往對面那無人的空碗裡夾菜,溫柔尋常的樣子,好似席卷而上的火焰並不存在。
我瘋了一樣拽他胳膊,想把他拽出去,每次都拽了一手空,我急在團團轉,在一旁眼淚都冒出來了。
謝之行被濃煙火舌吞沒的那一刻,彌留之際,狹長深邃的鳳眸,瞥向了我所在的位置。
我看不透他的眸光。
他伸出手,把透明的我打散了。
番外
人死如燈滅,哪有什麼鬼魂存留於世。
秦桑死後,謝之行就發覺自己好像病了,他總是出現幻覺。幻想她還在身邊,幻想她圍著他作弄,幻想她輕輕地說: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不過是妄念罷了。
那不是鬼魂,不然她怎麼會沒有記憶,謝之行沒有查明白的事,他的幻覺自然也不可能知道。
謝之行印象裡的秦桑總是溫柔善良,柔柔弱弱的,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對方初見時,時時刻刻想要殺了他的模樣。
謝之行是詔獄裡長大的孩子,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父母是誰了,隻知道他們來自世家大族,卷進了一樁大案裡,案子審了近十年,他就是在那十年裡出生在牢獄裡的。
他出生就被帶離了父母身邊,獄卒們你一碗飯我一碗飯養起來的,記事時起就是滿眼的殺戮,血腥,有變態的官吏還故意教他殺人。
他三歲時就殺了第一個人,那是一個死囚,變態官吏把著他的手將人開膛破肚,死人面色猙獰可怖。
幼小的他,內心卻沒什麼波瀾。
他從小接觸的是這些,他並不知道常人眼裡,這些東西,是該害怕的。
後來案子審完,父親被問斬,他的母親被流放到軍營當軍妓,他被丟入訓練場日後訓練成死士。那也是一個殺戮血腥的地方,很適合他,他不懂正常人解決問題的辦法,訓練場裡的人隻會教他如何殺人一擊斃命。
直到他有次受了傷,順著河流飄到了一個小山村,被一個老奶奶撿了回去。
老奶奶還養著一個漂亮得不可思議的小姑娘,純白的衣裳宛如山間的野海棠。
小姑娘看著他身上的傷,秀眉皺起來,老奶奶一走開,她就摔了旁邊的碗,撿起碎瓷往他喉管裡割,毫不拖泥帶水,根本不給人一點反應的時間。
但謝之行從小習武,重傷之下也輕而易舉地制住了她。
謝之行並不生氣,他隻疑惑,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殺死自己。
秦桑也不解釋,弄不死對方,那就趕走,她不想要他留在她和奶奶的家。
但是奶奶不聽勸,不願意趕這個可憐的孩子走。
秦桑急了,才說出來,她進山採藥的時候看到了這個人,拿著個人頭晃著玩兒,身上又都是刀劍傷,顯然不是什麼正經人家的,留下隻會是個危險。
其實秦桑還是像極了她那個素未謀面的生母的,她早產生得柔弱,性子也良善,但該狠則狠,聰明理智,殺伐果斷。
她說的沒錯。
但奶奶依舊不忍心趕他走,秦桑氣呼呼地給他換傷要, 看著還怪可愛的。
後來有一天,秦桑突然對他態度大變, 對他好得不得了,纏給小姐妹的五彩絲,也專門分了一條系在他腕上, 嬌滴滴的聲音,帶著笑意:
「端午安康呀。」
謝之行不解,很久以後才知道,他高燒時說了夢話, 被秦桑把身世老底都套了出來。秦桑之前說他是天生壞種該掐死在幼苗裡, 現在說他是天生小可憐該好好呵護。
謝之行是個瘋子, 但秦桑並不怕他。
秦桑鎮得住他。
秦桑一點點教會他適應世俗,教會他隱忍偽裝,秦桑並不指望他真的有正常人的感情,良知, 她隻需要他假裝成正常人的樣子好好生活就行。
秦桑聰穎,路過學堂看了幾眼, 就記下了那幾個庸才怎麼都背不下的詩文。
但夫子不收姑娘家作學生,說女子不能科考, 學了也沒用。
秦桑氣得捏爆了好幾個蠶寶寶。
轄區的官兵說是流寇侮辱致死,周圍七嘴八舌的人卻在嫌棄女人淫蕩,不檢點。
「是他」一件很小的事情, 謝之行卻記下了, 後來他夜夜苦讀,隻是想替秦桑完成夢想。
秦桑以為他想用過科舉去朝堂當官, 重振家族榮耀,才這麼刻苦。於是她也跟奶奶學了釀酒, 賣酒攢錢給謝之行買筆墨紙砚。
她把攢來的錢放在小匣子裡,根本沒留意到攢錢的速度快得離譜。
是謝之行也悄悄讓她的小匣子裡放了好多碎銀子。
後來奶奶快去世前,做主當他倆拜堂成親,小匣子裡的碎錢拿去換了個金釵, 簪在秦桑頭上。
秦桑用它來殺人。
偶爾有謝之行遺留的仇家找上門來被他解決掉,有次漏了一個,被謝之行嚇得屁滾尿流逃跑,看到秦桑,見小姑娘生得漂亮面善,以為她是個救星, 撲到她跟前。
「姑娘,救命!」
「姑娘可知, 你這個夫君是個表面不一的偽君子, 太狠毒了……」
秦桑向來不愛與人廢話,破天荒摸狗一樣摸摸那人的腦袋, 憐愛地說,「你怎麼知道,我不狠毒?」
手往鬢上一抽,釵子刺破他的喉嚨, 替謝之行善了後。
謝之行眼裡秦桑永遠可愛柔弱善良, 即使她殺人放火也善良,所以他幻想出來的秦桑,並沒暴露半點心狠手辣的氣質。
世界紛紛擾擾,喧喧鬧鬧, 他總是融入不了。
秦桑是謝之行在這世界上唯一的錨點。
鳶娘臨走對他說,「人不能一輩子被仇恨困住。」
大將軍臨走也對他說一樣的話。
他們都不知道,困住謝之行的不是仇恨。
是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