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周祈安不在,我叫周護士長來床前,拜託她打印這張照片給我。
我說:「要大大的,這麼大的。」
然後她詭異的沉默下來,許久後才說:「現在還不到時候,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笑,「我知道,隻是覺得這張好看!」
我站在冬日雪山面前的合照,是我一生最想定格的畫面。
就用它來做我的遺照,剛剛好。
再下一次醒來的時候,站在我面前的是陰沉著臉的周祈安。
於是我又面臨選擇。
一:做沒有希望但是能做的手術;二:等死。
我選二,周祈安選一。
「就算隻有百分之一,我也要試試。」他這樣說。
我試過的,我在心裡說。
我曾經也試過的,然後老天帶走了我唯一的妹妹。
「我不做,祈安,除了更痛苦一點,沒什麼區別。」
我說,別送我上手術臺了,我不想遭更多的罪。
周祈安更多的守在我身邊,他幾乎一刻也不敢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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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他消瘦的不成樣子。
某一天醒來,他不在我床前守著。
我對身邊的護工姐姐說:「今天消停。」
她笑,還是叮囑我多加休息。
我看著門口,突然意識到我自己已經沒有什麼事情要做了,我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躺在這裡,等著周祈安。
除了他,我沒有什麼還留戀的了。
我是被人吵醒的,身邊的人喝了酒,像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似的搖醒了我。
他搖搖晃晃的看著我說:「林知苦……我恨你。」
不跟酒鬼爭長短是我的人生準則,於是我拍拍他的手說:「應當的。」
確實是應當的。
周祈安是全天下最有資格恨我的人。
我對得起早去的父母,對得起在病床上撐到最後一刻的小妹,甚至對得起對我有恩的周添。
唯獨對不起周祈安。
他應該恨我,可憎恨的人流眼淚,就顯得這憎恨輕飄飄。
他伸出手,眼睛裡是晶瑩的水光,我將臉放在他掌心上,他就不敢動了。
「不苦,我已經……沒有親人了,別離開我。」
我坐起來,抱了抱小醉鬼。
我想,反正騙了他那麼多次,多一次也沒什麼。
「祈安,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以任何形式,待在你身邊。
周祈安的淚落在我頸側,灼熱的淚水燃燒著我的靈魂。
「林知苦」,他一字一句的叫我,「你答應我的,不準反悔。」
我答應他的,有太多了。
永遠愛他,永遠不拋棄他。
我沒一件做得到。
「不苦啊,我什麼都可以放棄,周添想要什麼,我就給什麼,我已經沒有什麼想要的了,時間能往回倒兩年嗎?」
他說他後悔,後悔這兩年時光的怨恨。
他說他想把一切都給周添,換一個並不能留在他身邊的我。
他說,他真的不能失去我。
「不苦,別離開我……求求你,別離開我。」
他終於又說出跟兩年前一樣的話,「你答應過我的,永遠不會拋下我。」
我的眼淚也順著眼角滑下來,我在這一刻覺得,舉頭三尺應當有神明的,說謊的人遭報應,這就是我的報應。
「我是個騙子啊,周祈安,我都是騙你的。」但是謊話說了一個,隻能用另一個來圓,我回不了頭了。
就相信我吧祈安,信我全部全部,都是騙你的。
「從來……沒有愛過我嗎?」周祈安直起身子,看著我的眼睛,像是執意要問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看著他的眼神,跟兩年前一樣熾烈又執著。
春天一起去踏青的時候,夏天在翠綠的草坪上接吻的時候,秋天一起去採落葉的時候,冬天一起去堆雪人的時候。
從來沒有嗎?
我又想起很久之前,我接連失去親人的時候,小豬來安慰我,她笨拙的爬上天臺抱住我的肩膀說:「不苦,想哭就哭。」
我抱著她同樣瘦弱的肩膀哭出聲來,我說:「我好恨他們,他們為什麼不能討厭一點?」
為什麼都那麼好,那麼愛我,讓我難以接受離別。
我在那一天對自己說,如果有一天要離開人世,希望沒有人愛我。
於是我轉向周祈安,擦掉他的眼淚輕聲說:「從來沒有。」
他像是笑了一下,在黑夜裡聲音也顯得縹緲。
「騙子」,他這樣說。
「就做手術吧。」
他埋下頭說:「就算不愛我,也在這世上多留一下,行嗎?」
他晃我的手,「是我舍不得你。」
是他舍不得我。
於是我說:「好吧。」
好吧,就答應你。
周祈安信了,好像無論我騙他多少次他都相信我一樣,輕而易舉的相信我。
10
白日,我再次提出要回小東村,被周祈安以要動手術為由拒絕了。
我退了一步,說想見見故人。
周祈安答應我,並以最快的速度替我找來了許冬竹的聯系方式。
拿到的那一刻,我居然有點不敢撥出去。
她現在怎麼樣呢?是不是變了模樣?有沒有好好的?
我……是不是打擾她?
我還是打了,因為害怕葬禮上沒有人氣。
我說,我想回家鄉。
小豬說她會來看我。
我很開心,哪怕知道這是難以實現的諾言,也開心。
周祈安坐在我身邊,笑著說:「等手術成功了,你就可以去看她了,你們好久不見了吧?」
我伸手撫上他的臉,「祈安,你瘦很多。」
我還是心疼周祈安,我馬上就要動手術,他反而吃不好睡不好,有一日我坐著輪椅出門等他,看見他流淚。
醫院的牆壁見證了他太多淚水了。
周祈安總在流淚。
於是我也在流淚。
臨近手術,我生怕看不見第二天的太陽,很想吃甜一點的東西。
我說:「我想吃小蛋糕,最好是小東村的王大娘做的,她家做的最好吃。」
周祈安還是安慰我,說等我好了就能吃。
我搖頭,「你知道我為什麼叫林知苦嗎?」
「是因為我爸希望我明白生活的苦楚,更能珍惜一點生活的甜。」
我看著他說:「可是我很少得到生活中的甜。」
我說,就替我去買吧,別讓這點心願,成為我的遺願。
我真的以為我能等到,躺下之前還不忘叮囑他,讓他快點回來。
他說好。
然後頭頂的機器就開始尖銳的叫起來,說我的身體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
說我要走,就在此時此刻。
我叫來好朋友,問問我的遺照有沒有洗好。
她也一直流眼淚,但還是坐在我身邊認真的說洗好了。
我看了看,覺得很滿意。
我說:「要是來不及……你就告訴周祈安,在我靈前,立一塊牌子,就寫誰都不準哭。」
我看著窗外的天,嫩綠的樹枝迎風飄揚,滿室花香,是個好天氣。
我對於天氣滿意,對於流眼淚的朋友不太滿意。
我安慰她,「沒事的,我所有的親人都在天上,他們會來接我。」
她好像有被我安慰到,她說:「你記得替我看看,看看有沒有一個喜歡玫瑰花的小姑娘,那也是我的好朋友。」
我拍她的手說我一定替她看看,「叫什麼來著,小婳?」
周護士長哭的傷心,她說:「嗯,是個跟你一樣話痨又貧嘴的姑娘。」
我笑,「知道了。」
「記得來我夢裡,講一聲。」
我閉著眼睛笑,「才不來。」
我的好朋友,是個膽小鬼,愛哭的膽小鬼。
那姑娘應該也這麼覺得,所以不來,那我也不來。
我說:「你平平安安的啊。」
我對每一個人的願望,都是平平安安。
最好永遠不要生病。
我說:「小周啊,我見不到祈安了。」
也吃不到我的小蛋糕了。
她拍著我的肩膀說:「不苦……不怕啊,不怕。」
我費力的睜開眼睛,看向門口的方向。
等著最後要見一面的人。
我死死咬著牙,不敢說我害怕。
小周急匆匆的跑出去,我的身邊空了人,像是被全世界拋棄,我真的害怕。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又跑回來。
「不苦……再等等,再等等。」
我思緒一片混亂,還記得點頭。
「不苦,不怕,這支粉玫瑰,你拿著,小婳看見了就會來接你,她是個好姑娘。」
小周流的淚砸在我的手背上,我卻沒有力氣抬起手來跟她說別哭。
我握緊了左手的花,說我知道了。
拿著粉玫瑰,就能迎到好姑娘。
我抬起頭看了看床頭的洋桔梗,小周趕緊拿了一支放在我手裡。
那是周祈安每一天都會為我添的,我想帶一支走。
如果見到家人,就告訴他們,小苦不苦,小苦在人間的時候,得到了愛。
很多很多的愛。
我看著看著,等著等著,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才看見周祈安的身影從門前向我奔來。
我長舒一口氣,我還是等來了。
「不苦!」
怎麼辦啊祈安,還是騙你。
我閉上眼,靈魂仿佛就此離去,遠處是一片花海。
耳畔卻還有周祈安的聲音,他聲嘶力竭,像是要跟命運抗爭。
「不苦,不苦啊……不苦。」
「別走!」
「我……我們養的貓還沒長大呢。」
啊,那隻橘貓,還是小小一團呢。
「我還帶你去踏青,帶你去寫生……帶你去做標本……」
我都去過啦,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開心。
「我還沒……給你畫完像呢。」
已經有很多了,很多啦祈安。
「不苦,別離開我……」
不行,祈安,這個不行。
花海的盡頭有人在叫我呢,像是我的親人們。
我還答應了小周,替她看看好朋友呢。
我得走了祈安,你別太傷心。
欠你的那些,下輩子再還吧。
如果還有下輩子。
就是有些遺憾,還是沒吃到小蛋糕。
周祈安番外
我拎著那個小蛋糕,看著病床上的人,流幹了眼淚,也不知道我應該要做些什麼。
我還能做些什麼?
直到護士給她蓋上白布,我身體裡的某一部分才開始蘇醒,它們叫囂著不要帶走她, 不要……帶走我心愛的人。
要帶走的話, 就把我一起帶走。
一起帶走吧。
小周護士說, 她不想看見別人在她的病床前哭。
於是我連這點權利也被剝奪。
我機械的看著她離開人世,機械的看著她在我手中化成一捧灰,明明再等一等……她就會聽我的話, 去做手術。
明明再等一等,我們就有百分之一的希望。
現在什麼也沒有了, 她還是留我, 一個人孤單單的在世上。
我帶著她回了家, 回了小東村。
她身體很差的時候總是要來,我總是拒絕。
因為她經不得再多的顛簸了。
我想她留的久一點,我真的舍不得她。
可是她還是要走,原來我們從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離別。
我在小東村住了幾天,去爬了她總是說的她喜歡的山,坐在她家的天臺上看夜空,想她每天坐在這裡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這些年我常來醫院,漸漸的跟小周護士熟起來,看著她結婚,生子,到今天升職。
「她再」哪怕她騙了我,也隻是因為那時候出現的是周添, 不是我, 能幫她的隻有周添。
我又開始怨恨命運,不安排我早周添一步。
我肯定是比周添做的更好的。
我把她葬在親人身邊, 想在她旁邊留一個我的位置, 又怕她怪我, 所以沒留。
周添是在一個月之後找上門的。
「你要是需要, 我可以幫你找一個長得像的人放在身邊。」
我抬起頭看他,第一次覺得他面目可憎。
「你為什麼不恨爸呢?」
我又突然想明白,如果沒有我,他們就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我是多餘的,所以他想方設法的針對我。
「我媽留給我的,你們誰也拿不走。」
產業不是隻有公司,我媽給我留的, 不是他們所能染指的。
周添變了臉色,整個人都慌張起來。
「覬覦別人的東西,就會什麼都得不到。」我冷淡的看著他,站起身來說:「跟她道歉。」
「誰?」周添有點不明白。
於是我狠狠打了他的臉,為林知苦。
她不是誰都能代替的東西, 我永遠也不需要跟她相似的「物品。」
她說她會在我身邊, 那她就會聽到,我不想她不高興。
我在街角開了一家雜貨鋪,展窗裡放著我最滿意的一張畫像, 畫像中的女孩眉眼如畫, 像是從未經受過苦難。
她正在前方伸出手, 等著身後人牽她的手。
那是曾經被我遺忘在記憶裡的,我最深愛的人。
我抱著那隻小橘貓,每日每日等在雜貨鋪。
等一些好心人, 願意帶走曾被別人珍視的物品。
再等一些不會回來的人,偶爾停留的時候,也能知道……
她是我的摯愛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