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安訂婚那天,我拿到我的病情診斷書。
面前的手機閃個不停,上面映著周祈安的名字。
我按滅了他的消息。
周祈安總是說我隻有死了才能還清他的債。
那他現在該如願了,我欠他的,一次還清。
1
「你在哪兒呢?我的戒指忘在抽屜裡了,趕緊送過來。」
周祈安見我不接電話,就發來了微信。
我沒回,踱著步走到醫院旁邊的小賣部廢了不少力氣才從貨架最底層找到了一包大白兔奶糖。
冬日裡的陽光暖洋洋的灑在身上,甜膩膩的香氣填滿了我的口腔。
仿佛又回到了小東村,我生病鬧個不停的時候奶奶就會從床頭掏出兩塊糖,「小苦,吃糖,吃糖就不痛了啊。」
我捏緊了手中的診斷單,看著天上的太陽想,奶奶,怎麼辦呢,這次吃糖也還是痛。
從我離開家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就一直是苦的。
奶奶,生活怎麼這麼苦呢?
「嘟……嘟……嘟」,手機還是響個不停。
我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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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苦!你到底在哪兒!你是不是誠心的?」他停頓了一下才說:「你不會是還對我感情,所以不想我結婚吧?」
心裡的傷口重新被撕裂,要不是周祈安提醒,我都快忘了,我們曾經有感情。
「周祈安」,我平靜的叫他的名字,「我不幹了。」
「你的戒指找別人去拿吧,你的訂婚宴,我就不參加了。」
我閉了閉眼,感受著眼前的短暫眩暈,「祝你新婚快樂。」
我們再也別見了。
對面的周祈安還在說些什麼,我都不想聽了。
掛了電話,轉頭就看見了交了班的小周護士。
「怎麼在這兒啊?」她扯了扯嘴角,笑得很難看。
我笑,「等你啊,請護士長吃個飯。」
這些年我常來醫院,漸漸的跟小周護士熟起來,看著她結婚,生子,到今天升職。
我們算得上是朋友。
我說想吃麻辣燙,被她狠狠罵了一頓。
「病人吃什麼垃圾食品!」
我為麻辣燙據理力爭,「你應該平等的看待每一個食材,好嗎?」
她帶著我去了一家私廚,飯還沒上來,人就在我面前掉下了眼淚。
「我奶奶以前說了,飯桌上,就連嘆氣都是不許的」,我抽了張紙給她擦眼淚,「更何況你還掉眼淚,這多不吉利啊。」
她氣惱的拿走我手中的紙巾,讓我交出我的診斷單。
我笑著擺手,「下了班就別工作了,知道你敬業,敬業的我五體投地。」
眼見著她又要訓我,我趕緊加了一句,「而且你不是知道嘛,都是一樣的。」
我家父母、小妹,都是一樣的病。
遺傳病。
活不了。
我送走了一個又一個人,終於輪到我自己。
2
吃完了飯我把小周送回了家。
「得來醫院住院,你知道的吧?」她小心翼翼的看著我說。
我有點難過,不想看她悲傷的眼神。
「知道,別擔心。」我揮揮手送她進家門。
可是人活著,就不能等死。
起碼我不想。
我利落的買了機票,準備去我一直想去還沒機會去的玉龍雪山看看。
冬日雪山,是我夢中都贊嘆美好的場景。
死之前得去看一眼,這樣我才閉得上眼。
生活總是不如願的,比如在實現美好願望之前總會遇見不想見到的人。
「你還知道回來?」周祈安身邊落了一堆煙頭,看上去等了很久似的。
「我沒看錯的話,這是我家。」我收起鑰匙,並不想讓他進門。
周祈安陰沉了臉色,「今天去哪了?為什麼不來給我送戒指?」
他一步步朝我逼近,我退到不能再退的樓梯邊緣,隻好伸出手去推他。
「我的工作不包括這個。」
我在周祈安身邊做助理已經兩年了,大到公司事務,小到他的生活瑣事都是我一個人處理。
周祈安使喚我使喚的順手,我不像是他助理,我更像是他的奴隸,背著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債的那種。
「是啊,你的工作確實不包括這個,你的工作不就是處心積慮的跟老板談戀愛,然後盜取公司機密給其他人嗎?」
我渾身僵硬。
周祈安冰冷的看著我,伸出手從我的包裡拿出鑰匙,將我拉進了屋裡。
我謹慎的看著他,跟他拉開了一臂距離,「你今天訂婚了。」
周祈安咬著牙看著我,用力將我拉到他身邊說:「因為有人沒給我送來戒指,訂婚宴取消了。」
他低下頭在我耳邊輕聲說:「林知苦,你欠我的,又多了一點。」
我們離得太近,我腦子混亂一片,隻能慌亂的伸出手遮擋一二。
「周祈安……」我咬牙切齒,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解恨。
他有點不滿意我的態度,剛要開口說什麼,門就被急促的拍響了。
「梆梆梆」,在黑暗中像是催命一般的響聲讓我的心跳都加速了幾分。
我掙脫了周祈安的手往門口走去,剛打開門就迎面挨了一巴掌。
「啪」得一聲,我怔愣的捂住臉,一時之間有點說不出話。
因為對面站著的,是周祈安的未婚妻,鄭曉。
3
周祈安懶洋洋的站起來,扯開我的手不滿意的看了看,對著鄭曉說:「你幹什麼?」
鄭曉臉上還掛著精致的妝容,眼圈還紅著,像是剛哭過。
她指著我問:「你取消訂婚宴,就是為了到她這裡來?我哪裡不如她!」
我攥住雙手,連抬起頭的勇氣都沒有。
「她不過就是為了錢才留在你身邊,你都忘了當年……」
「夠了!」周祈安瞬間冷了臉,鄭曉一瞬間就熄了火,表情還是憤恨的,眼神要是能發刀子,我估計已經被她千刀萬剐了。
周祈安拎著鄭曉出了門,轉身又捏住我的臉看了看說:「回去冰敷一下,年紀本來就大,別再把這張臉毀了。」
我甩開他的手,皺著眉讓他快走。
周祈安又不高興起來,盯著我看了半天才說:「明天我來接你上班。」
我低著頭說:「沒有老板接員工的道理,我會準時上班的。」
周祈安有句話說得對,我就是個騙子,最擅長撒謊。
他狐疑的看了我兩眼才轉身離開,關上門的時候又停了半天,最後才說:「明天見。」
「……明天見。」
明天不會見,不出意外的話,我們一輩子也不會見了。
我連夜改了票,直到飛機轟隆隆的飛上天,我才安下心來。
窗外是一片黑暗,我仿佛能看見自己夢想中的他鄉。
懷揣著美好的幻想,我睡了一覺,夢裡是一片絢爛,每一片記憶碎片裡,都有周祈安的身影。
「別動,我給你畫像。」這是哪一年的周祈安,最喜歡的就是在各個地方為我畫像。
他說,所有景色都不如我,所以他把我保存在他每時每刻的畫中。
「不苦,我覺得咖啡有點苦。」這又是哪一年的周祈安,總是叫我不苦不苦,他說我不用知道生活有多苦,他能保證我永遠不苦。
他說,不苦,跟著我,保你生活甜如蜜。
「過年之後,我們結婚吧,這筆款項下來,就當做我給你的彩禮。」
我記得,這是兩年前的周祈安,那天下了難得的大雪,我們站在落地窗前看滿城雪景,靜謐的像是全世界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他說,要不要嫁給我?
我的眼角流下淚來,我無數次重新站在那扇落地窗前,對他說:「我願意。」
我眨了眨眼,眼前的人頃刻就消失不見。
我睜開眼,眼前是一片黑。
我身處現實,沒有光亮的現實。
原來夢中人,不是現實人。
凡是過去的,永遠回不來。
4
我找了個民宿住進去,老板是個爽快的女孩子,我們一見如故。
「你來這裡旅遊就對了,這裡山好景好人也好嘞。」
我看著她忙前忙後的安頓我,突然就想起我的好朋友。
我長在小東村時最好的朋友。
人在死亡來臨之際總是會生出許多愁思,比如我突然想回家鄉,也想見見故人。
但既來之則安之,我還是準備去看看日照金山,感受一下我許久未抬頭看過的……燦爛的日光。
民宿的老板叫安心,所以她開的民宿就叫安心民宿。
她說:「我希望客人住的安心,玩的開心,這是我的服務準則!」
她說她的願望是把安心民宿開遍全國,然後她轉過來用亮晶晶的大眼睛問我:「你呢?你的願望是什麼?」
我伸手接過她的酒杯,抿了一口才說:「希望你的願望都實現。」
我的願望是什麼呢?
小時候希望爸媽早點回家,一年能多見兩面。
後來希望快快長大,能承擔家庭的重擔。
再後來希望老天開眼,別帶走我唯一的妹妹。
人說舉頭三尺有神明,我覺得這肯定是假話,不然為什麼我的願望永遠無人聆聽。
為什麼我所希望的,總是落空。
我在半夜開了手機,未接來電名單被周祈安填滿了,社交軟件裡的留言也被他刷到 99+,就連收件箱,都是周祈安的名字。
我看著手機屏幕一閃一閃,像看著天邊遙不可及的星星。
看得見,摸不著。
我趴在一旁,伸出手指在屏幕上方虛晃著。
安心喝的醉醺醺,趴在另一頭問我:「不想接嗎?是不想見到的人嗎?」
我判斷著她的醉酒程度,最終坦誠的跟她說:「想接,但不敢接,是想見到,但再也見不到的人。」
安心苦惱的皺起眉頭,像是遇到了什麼難解的問題。
她說:「你這個好難解決,我幫不上忙。」
我拍拍她的背說:「快睡吧,明兒去看日出。」
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我才恍然意識到我一夜未睡。
我終於明白,我還是珍惜人間。
舍不得我過一日少一日的時光。
安心定了鬧鍾,兵荒馬亂的帶著我出門,她氣急敗壞的說:「再也不喝酒了。」
我笑,她就急急忙忙的解釋說她不是個酒蒙子。
我還是笑,覺得她好可愛,帶著點朝氣蓬勃的可愛。
「看!日出!」
還沒去做纜車,我就遠遠地望見山的頂端閃著金色的光芒。
我看著看著,就有點想哭。
日出啊,充滿希望的……日出。
「看見日照金山的人會有好運哦」,安心說:「就算沒有願望,也為家人祈個福吧,沒準會有心軟的山神替你實現呢!」
我學著她的樣子閉上眼睛,在心裡想:假如真的有神明在天上,我希望……
希望周祈安能幸福一點。
最好是能抵過我帶給他的不幸福。
我以生命做注,換他幸福一生。
5
我沒在安心民宿住太久。
「你要走了啊?」安心顯得很驚訝,「這裡還有很多好玩的呢!我可以帶你一起去!」
我想拍拍她的肩膀,又從心裡不想玷汙這麼蓬勃的生命。
安心上前一步,用力的抱了抱我。
「下次來,我給你打折!」安心拍著胸脯跟我保證,我點頭說好!
如果還能有下次的話。
踏出門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回頭,看見那個笑得張揚的女孩子站在門口對著我用力擺手。
我沒告訴她,在山頂上,我多許了一個願望,我真的希望她願望成真。
最好永遠快樂。
我這次買了回家的票,我想我還是要回家鄉,落葉歸根,死也死在我家的土炕上。
我沒成功,因為周祈安出現在我面前。
他態度強硬的把我帶回去,迅速地把我塞進醫院做了全身檢查,然後在拿到報告的時候,抽了半日的煙。
我坐的遠遠的,誓死不吸二手煙。
周護士長行使著朋友的權利,正在跟我生氣。
「梆梆」,我敲她面前的桌子,「就去了兩天,怎麼就這麼生氣啊。」
她埋頭工作,對我的抱怨充耳不聞。
我百無聊賴,終於放棄的那一秒種聽見她冷靜的說:「你根本就不懂。」
我想我當然不懂,你又不說我怎麼懂。
「你們都對我笑,說知道,說不擔心,然後下一秒鍾就死掉。」她說著說著眼圈就又紅了起來。
她說:「我怎麼總是……總是送走好朋友。」
我最難以招架的,就是女孩子的眼淚,於是我誠懇的道歉說我真的錯了。
我馬上住院。
我確實是立刻住院了,VVIP 病房,周祈安親自盯著我住進去的。
我覺得每一個知道我快要死掉的人,心情好像都比我要沉重很多。
於是我好心好意的緩和氣氛,「你不用工作嗎?」
這話說得不對,周祈安好像一瞬間被點燃的火藥桶,轉過來怒視著我:「林知苦!你又騙我!」
他看上去想走過來,又猶豫著站在原地。
他滿身煙氣,生怕沾染在我身上。
「你怎麼……怎麼總是騙我呢?」
我坐在病床上看著站在窗邊的周祈安,是啊,我總是騙他。
從一開始,就在騙他。
最開始就騙他我情根深種,騙他我忠心耿耿,騙他我死心塌地。
所以周祈安信任我,保護我,愛我。
然後真相一朝大白,我們都難以直面那麼殘酷的現實。
我在周祈安面前就是徹頭徹尾的騙子,我無話可說。
「林知苦,你真是……」周祈安想說什麼,我始終沒聽見,因為我抬起頭的瞬間,看見他在哭。
我恍惚中覺得今天就是我的葬禮,因為我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在流眼淚。
於是我生出錯覺,好像我已經死去了,眼前不過是幻象。
然後在心裡許願,等我死之後要在我的靈前立一個牌子,就寫:來的人都不準哭。
周祈安死活不走,我拿他也沒什麼辦法,因為我住的病房也靠他,醫藥費也靠他。
我確實有想要自己出,還沒等說完,就被他沉默的否定了。
我有時候想要問一下,是不是這樣就算一筆勾銷了。
恩恩怨怨,都不再追究。
但是周祈安最近都沉默的可怕,所以我也沒膽子問。
白天的時候周祈安會去上班,因為我三令五申的告訴他,我不需要人守靈。
他每天像個雕塑一樣的坐在床頭,我睜眼的瞬間魂魄就已經飄到天上跟奶奶團聚了。
周祈安大怒,走的時候把門摔得震天響。
我沒理他,還是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面前坐了個人,昏暗的臥室裡他顯得陰惻惻的,看的我瘆得慌。
「好久不見了,林知苦。」
我渾身一僵。
如果我的生命是場劇本,周添這個角色應該是很難界定好壞的。
對於我來說,他是個好人。
在我交不出妹妹醫藥費的時候,他出現在我眼前,為我解決所有後顧之憂。
但對周祈安來說,他應該是個壞人。
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周添是私生子,卻還是周祈安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