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年間,我走過晚棠殿、永壽宮、臨華殿,先後送走了三位妃子。
直至貞元二十年大選,我又迎來了新主子。
新主子叫玉華,也住在晚棠殿,笑起來頰邊有兩個梨渦。
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再一問,原是貞嫔的堂妹。
先帝在御花園裡遠遠見了她,一時竟情難自禁,叫了一聲玉舒。
玉華小姐穿著同貞嫔相似的衣裳,盈盈拜了下。
「陛下,嫔妾叫玉華,是玉舒的妹妹。」
後來先帝那一晚便歇在了晚棠殿。
錦被翻紅浪,海棠壓滿枝。
第二天,我隨宮人進殿伺候,瞧見了一片狼藉。
玉華坐在梳妝鏡前,手裡握著一瓣棠花,歪頭朝我笑。
她笑:「春葉,你可覺得我自甘下賤?」
我依舊沉默不語。
在這深宮之中,我早已悟出,沉默勝過千萬聲。
果然,玉華自顧自地笑著,眼裡卻湧出淚。
Advertisement
「從前在家,我便不願學她,不願和她穿一樣的衣衫,沒想到進宮後,卻照舊做了她的影子。
「昨夜裡他喊著的,不是我的名字。」
我沒有替她拭淚,也沒有像先前待貞嫔般,百般安慰。
玉華獨自垂淚了半晌,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給自己描了個不像貞嫔的柳葉眉。
可她的身上,分明處處都是貞嫔的影子。
隔日,先帝命內務府擬的封號下來了。
他賜玉華嫔位,一樣住在晚棠殿,封號為珍。
珍嫔,貞嫔。
在叫誰,想必隻有他自己心裡清楚。
12
珍嫔甫一入了後宮,便獨得恩寵。
她擅歌擅舞,又擅調香制衣,縱然容色不及其他娘娘,但巧笑倩兮間,神態已逼近了故人三分,倒是彌補了這點不足。
先帝日日沉醉在她的晚棠殿。
珍嫔開始同他吹枕頭風,叫他給自己的家人賞賜。
先帝倒也寵她,一一照辦了。
可後來,便涉及到了官位牽動的大事。
珍嫔一時逾矩,便被先帝狠狠扇了一個巴掌。
他怒氣沉沉道:「到底是個替身,沒有玉舒的天真單純,整日裡隻知道邀寵。」
珍嫔被這一巴掌打愣了。
後來,她枯坐在晚棠殿一整夜。
殿裡窗戶打開,冷風就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纏著紗罩在她清瘦的身體上。
珍嫔啞聲問我:「春葉,我是不是太自甘下賤?」
我沒說話,隻是替她關緊了窗戶。
珍嫔就枯坐在鏡子前,愣愣盯著鏡子裡的自己,像一柄燃燒盡眼淚的美人燭。
「我也是堂堂正正的我自己,不願低聲下氣來偽裝成另一個人的模樣。
「可父親說,這樣做能見效更快,能更快讓他升官。
「我原是覺得我是做對了的,可我真的做對了嗎?」
我想了想,隻說了一句話。
「娘娘,萬事還得先照顧自己。」
珍嫔咬緊唇,眉毛緊緊蹙起,卻露出一個不解的神情。
「先……照顧自己?」
我溫聲勸她:
「女子活在世上,已是很不容易。
「我見過,有人為愛在半夜跳下了荷花池。
「有人被父兄牽連,死在了深宮裡。
「有人顧念家族,一路北行,終而嫁作不愛之人。
「奴婢是個俗人,不知大義親情,也並不懂偌大家族為何把所有的責任壓在女子的身上。
「世間風雪大,萬望您能珍重。」
一段話罷,珍嫔卻忽然笑了下。
她捻起那朵海棠花,如釋重負地放進我的掌心。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原來君子不在茅廬間,也不在終南山上,竟在我身邊。」
而後,她又將我打發走了。
13
算來算去,我與清涼殿的緣分竟脫不開。
入宮的十幾年間,我一直在此地徘徊,或入了哪位娘娘的宮殿,或又因變故而回到了這裡。
春去秋又來,珍嫔誕下皇子時,我已成為清涼殿的掌事姑姑了。
大太監說,宮中活人不容易,活了這麼多年更是不容易。
二十五歲時,舅舅也曾想來接我出宮。
但卻因選秀的大事而耽擱了。
後來,便一直求不到恩典。
我倒是還好,在深宮裡也待出興味來了,隻是舅舅和表姊卻有些著急。
我沒有嫁人,於他們來說,便是責任未盡。
但其實嫁什麼人呢?宮中這麼多年,我早已看遍了情意涼薄、人心叵測。
天底下最尊貴的男子都如此,其他的便不用再提了。
如此,便走過了貞元年間。
終於有一年,我也有了出宮的機會了。
可是,那年宮中卻出了變故。
首先是林貴妃死了。
這麼多年,她客居宮中,流產過三個孩子後,便不問世事,一心向佛。
宮中無人管她,卻不想貴妃死在了榻上,還葬身火海、屍骨無存。
皇後大怒,下令徹查後宮,卻被先帝攔了下來。
其實明眼人都能瞧出來,這是珍妃動的手。
珍妃母家與林貴妃一向不睦,平時宮中也多有摩擦。
後來一日林貴妃與珍妃在御花園中遇見了,她隨口誇珍妃的孩子漂亮。
卻被珍妃警惕地懟了好幾句。
後來,便是你來我往的宮鬥手段。
大約是珍妃技高一籌,最後是林貴妃敗了。
得知她死訊那日,我茫然坐在清涼殿中,不知該怎麼祭奠。
這麼多年鮮少有親近之人死了,我早已忘了該怎麼送她們一程。
但貴妃愛美酒,備上一盅總歸不會是錯的。
我頭七為她備了一碗女兒紅,六七為她備了一碗玉梁春。
送魂日正要灑酒時,卻忽然聽見了宮變的消息。
聽說是中軍叛變,林將軍帶著兵符,轟轟烈烈地殺進宮中來了。
他早有準備,一路殺了個七進七出。
林小將軍也隨父作戰,端是驍勇無敵,斬下了大太監的頭顱來。
我看了看手中的酒杯,不知是該哭該笑。
林貴妃確實是死了的。
她以死為父兄做祭旗,為叛變做由頭,為一切都尋到了理由。
這個傻女人,最後隻苦了自己。
我把那碗混著自己眼淚的酒喝了。
而後隨著宮人逃竄的大流,躲進了清涼殿中的地窖。
故人死了,我還得活著。
不是嗎?
14
宮變很快平息。
先帝被囚,皇後被囚,這場鬧劇,最後或許以改朝換代的結果收場。
但坐在皇位上的人變動,從來不會影響到底下升鬥小民的生活。
畢竟,日子還得一日日過,有時山高路遠,一走便是一生。
珍嫔捧著大肚子,嘴角微翹地站在林小將軍的旁邊。
連著生下的皇子,連著肚子懷著的那個,都是林小將軍的種。
先帝幾年前就不能人道了,虧他還以為自己是寶刀未老。
如今天下還未立,太子後代便已備好了。
真好,孩子的宮殿都不用再換了。
堂堂先帝也淪為了階下囚,被剝去了錦衣,穿上了粗麻質地的衣裳。
他被罰在御膳房裡日日勞作,有數不盡的宮人看著他,日日看他與豬狗爭食。
我覺得解氣,卻又覺得茫然。
他害死了那麼多妃子,如今該他來償命的時候,可這樣的懲罰真的有用嗎?
他沒的是尊嚴。
而她們沒的,可是命啊。
後來,還是皇後站了出來。
她向來是萬民之表率,是後宮最賢良的女子。
可沒人記得,從前她也是個豁達溫柔的女子,平生最喜快意恩仇。
後來,便是她往先帝的心裡生生扎了十八刀,刺得他氣昏了。
先帝殺她時,她已往他的身體裡下了毒藥。
那種毒藥,見血不封喉,卻能讓他徹底變成了個瘋子。
日日夜夜,奇痒無比,抓破後傷口便流膿,最後變成個怪物。
先帝得知後,自然瘋了般地拿刀砍她。
可皇後本就不懼怕死去。
我同他們關在一起,她隻怕髒汙了我的眼。
可我怎麼會怪她呢?
我這一生,送走了稚嫩青澀的貞嫔,送走了風華正茂的愉妃,也送走了白發蒼蒼的皇後。
這宮牆深深,埋葬多少紅粉骷髏。
自古紅顏多薄命,難得夫妻是少年。
一歲又一歲,我送走了無數人。
也隻惋惜她們去得太快了。
皇後倒下後,珍嫔進來了。
她唇角含笑,肚子裡揣著的娃娃已變成了落地的小小太子。
如今,她才是這座宮殿的女主人。
沒想到,最後進宮的珍嫔,卻成了唯一活下來的妃子。
15
我已很年老了,老得握不動筆,老得說不出話。
卻還活在這深宮裡。
珍妃待我很好,她總是顧念我曾經的點撥。
「沒有你,就沒有今日的我。」
林將軍對我也很尊重。
「盛雲的家信裡,總是提起你,說你同她很像。」
他們都很顧念我,平日裡不讓我做重事,也不再讓我伺候人。
我漸漸在宮裡待了很多年。
看珍妃的孩子長大,看芙蕖池裡的紅花越開越盛,看臨華殿裡也種起了迎春花。
後來,又是一年選秀時。
我看見這宮裡進了許許多多的年輕女孩子,她們笑起來像花一樣好看。
就像我當年見到的那些娘娘一樣。
我同珍妃說:「我年老了,想回家看看。」
她給了我很多銀子,又給了我布糧馬匹,讓我衣錦還鄉。
我隻收了我的月例,其他的沒要。
我帶上了晚棠殿裡開得最好的一朵海棠,帶上了水池裡的最紅豔的一朵芙蕖,帶上了翠玉簪子,帶上被鎖了很多年的那兩朵迎春花。
我要帶的東西那樣的少,小包袱輕松一裹就沒有了。
可這便是我的一生。
出宮時,我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這一切與五十年前都很不同。
歲月輪轉,世事昔變。
街上叫賣的貨郎聲音大了,番邦的客人也多了,買賣的生意也多了。
我來到舅舅家,舅舅和表姊都已不在了,化為兩個小小的土包。
他們的後人接待了我,要我在家小住。
我隻喝了一盞茶,便要了他們的信物,走了。
我的家在河東,昔年是旱災最嚴重的地方,如今修繕了河道, 倒是也成了富庶的地方。
我站在田埂裡時,幾乎不敢認。
那一片矮矮的房屋,是我的家。
可幾十年沒人住,土牆早就塌了, 隻剩下斷壁殘垣。
旁邊有個小姑娘盯了我半天, 上前一步怯怯地問。
「阿嬤, 你找誰啊?」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些什麼。
我的親人,早已死在五十年前那場旱災大難裡了。
如今與世間的牽掛,好像隻剩下皇宮了。
可我依舊堅持地挪到了村裡的祠堂處。
在那裡,我終於瞧見了一個熟悉的人。
那是我五十年前走丟的堂弟,他頭發都掉光了, 顯得比我還老,哇哇大哭時還露出兩顆缺牙。
他哭得老淚縱橫:「阿姊啊阿姊啊……這世道……」
他哭得傷心,卻也不知道怪誰。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村中住了下來。
一月後,我在後山處立了好幾個衣冠冢。
那個有海棠樹的是貞嫔的,那個長著迎春花的是愉妃的,那個埋著翠玉簪子的是賢嫔的。
那個橫著一柄劍、一罐酒的,是林貴妃的。
那個放著一本書、一盤棋的,是皇後的。
先帝寵極了她,在床帏間常常把玩她的小腳。
「歲「」那麼,我便拼盡全力帶她們出宮,讓她們長眠於青山綠水之中。
滿頭青絲變白發, 歲月耗盡得始終。
番外
李家的姑祖母老死在八十歲那年。
村裡人說這是難得的高壽, 定是宮裡的福澤保佑了她。
隻有人群裡的一個小姑娘皺了皺鼻子。
她才不信呢,姑祖母生前曾教導子孫說輕易不要入宮。
宮牆不好,會吃人。
李家宗族逢盡大亂, 卻又頑強地回到了最初的模樣。
如今, 也學得了孝道的模樣。
姑祖母死後, 她葬禮的大戲連唱了三天。
小姑娘劃著船, 在夜裡同家人去水上看戲。
水波無痕,槳落無聲。
一路劃過姑祖母葬的那些墳包, 上面長滿了各色的花,每年還有宗族的人去祭奠。
姑祖母說,那些都是待她極好極好之人。
李家人不懂什麼叫極好之人, 但姑祖母說了,那便拼了命地祭奠。
哪怕人死如燈滅,也要將這東西世代相傳下去。
劃過長長的水波, 便看見了舞臺上的一出大戲。
唱得很精彩,但小姑娘年幼, 看不大懂戲裡的內容。
旁邊的大人說, 是宮裡娘娘的那些事, 還有林將軍改朝換代的故事。
小姑娘正打算仔細問問時,旁邊忽然伸來一隻細白的小手,牽住了她。
「春葉。」
這姑娘長了一雙遠山眉, 笑起來有個梨渦,不笑時卻又很冷豔。
春葉歪頭看她,不知叫她什麼。
可姑娘隻是牽著她的手,往遠處走去。
「走, 我們去看戲。」
歲月輪轉,可有的東西,還是未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