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內務府還少了她的份例。
可我走在長廊上,看兩旁鬱鬱青青的柳枝時,卻忽然覺得她和愉妃很像。
那種相像不是眉眼像或身材像,而是一種從骨子裡滲出來的東西。
也許尊貴如先帝,也覺得這深宮乏悶了些。
這些鮮活肆意的女子,不似御花園中精雕細琢出的假花。
美麗熱烈,才有放在手中把玩的價值。
我與林貴妃有一面之緣。
那是昔年,我剛剛入宮,因為不肯巴結大太監,被罰在御花園掃落葉時。
一同灑掃的宮女妒忌我與皇後同鄉,故意躲懶,讓我一人掃偌大的御花園。
我人笨,話也不多。遇見事情,不會反駁,不會爭辯,隻是默默做事。
林貴妃就是這時看見我的。
她一見到我就笑:「你這小宮女,怎麼生得這樣蠢笨,別人罵一罵你,你也不還嘴。」
我老老實實道:「奴婢不會罵,也罵不好,不如不開口。」
「畢竟他人認定你就是這般人,再怎麼還嘴,也洗脫不了他人對你的看法。」
林貴妃就愣怔在這句話裡。
她很年輕,生得豔若桃李,眉毛濃密,很像畫裡英姿颯爽的將軍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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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有人說,她不入宮當娘娘,想必也是個女將軍。
可貞元四年,林將軍升任三軍統領。
為掌軍權、穩定君心,她的父親將她送進了宮中。
林貴妃本人看著倒是沒有傳聞中那樣可怕。
她容色偏豔,像極了話本子裡吸人精氣的妖精,又因御下極嚴,才惹來了滿宮不喜。
後來,也許流言便是這麼傳出來的。
他們說,貴妃是妖精生的,引得君王日日不早朝。
他們說,貴妃狐媚惑主,但卻生不出一兒半女,這是陰德有虧。
這麼說著,謊言倒是越描越真。
後來,闔宮上下都怕極了貴妃。
他們對她又怕又厭。
……
我去送內務府缺了的幽水香時,貴妃的宮裡一片幽靜。
她見到我,笑了一笑。
「我記得你,你叫春葉。」
我有些驚訝:「娘娘還記得我的名字?」
「嗯。」她輕輕地應了一聲,搭在榻上的手蒼白羸弱。
「當年御花園中,你與我有一面之緣。
「不知這些年,你還好不好?」
我有些迷茫,想答些什麼,卻好像又說不出什麼來。
我過得好嗎?
好像應當是好的,我已在這宮裡穩穩待過三個年頭,哪怕平日裡受累些,但也好好活著了。
並非井下孤魂,並非梁上冤骨。
但好像又並不好。
我日日夜夜孤枕難眠,每次驚醒,夢裡皆是玉舒含淚的雙眸與貞嫔悽絕的雙眼。
至於愉妃,她待我並沒有多少親厚,卻也並沒有害我。
我總覺得,她的眼裡總有化不開的悲傷。
千頭萬緒,轉到嘴邊,卻隻有一句。
「我還好。
「不知娘娘如何?」
林貴妃低頭笑了下,她容色更加冷豔了,眼角一滴小痣攝人心魄,像極了話本子上描繪的妖精豔鬼,詭豔難言。
她風華更盛了。
一個女子,她二十幾歲時,本是一生中容色最盛的時刻。恰如圓月行至了半空,恰如泉水流淌到了滿處,恰如花骨朵搖晃全開。
可我總覺得,她眼裡也有無端的愁意。
林貴妃一字一句道:「本宮過得並不好。」
原來她這些年,過得並不好。
尊貴如貴妃,也會有不舒心的時候。
「這些年,外人看本宮風光無限。其實,內中困苦,唯有本宮自己知道。」
林貴妃苦笑道。
「我本不願做個鋤花弄草的女兒家,情願做個耍刀弄槍的男兒郎。誰料老父跪拜求我,不得已為了家族榮耀進了宮。
「深宮之中,皇上為了家族勢力寵幸本宮,卻將我的孩子一個一個剝了。」
她輕輕嘆息道:「萬千風光之下,不過是斷壁殘垣。」
我仍舊安慰她:「娘娘,總會有出路的。」
這句話,我也曾對貞嫔說過。
可她傷心極了,到底沒聽進去。
我隻在林貴妃的宮裡小坐片刻,便離開了。
臨走時,她冰冷的手握住我:「倘若有來世,本宮一定不做女子。」
向來身體康健的女子,鮮少有這樣冰冷的手。
我輕輕點了點頭。
「唯願娘娘,此生福壽安康。」
她含淚道:「本宮倒願如此。」
「可惜,世事難違。」
7
我心情低落地回了清涼殿。
一路上花開得很好,燦爛熱烈,似是要在這春光裡傾盡所有。
可有什麼用呢?
花開得好,是因為她們本身便嬌豔惹人憐。
與這吃人的深宮,沒有一點兒關系。
到了清涼殿,卻聽見吵嚷聲。
走進殿內,有個小宮女目帶興奮地撞了上來。
「春葉姐姐,愉妃沒了!」
這一句讓我定住了腳步。
我緩緩皺起眉毛,想著是不是聽錯了。
可小宮女卻眉飛色舞地朝我講著經過。
愉妃被處死了。
先帝下的旨。
聽聞從她的宮中搜出了無數信件,還有番邦的信物。
寵冠六宮的妃子,是敵國的密探。
小宮女說:「陛下怒極了,要賜她車裂之刑,被皇後娘娘攔下了後,卻也賜了蒸刑。」
蒸刑,便是將人裝在蒸籠裡,在底下添柴加火,活活蒸死。
聽聞受蒸刑的人,四肢都軟爛,最後一碰都會掉下來。
我沉默了。
小宮女卻興奮極了:「姑姑,聽說行刑就在三日後,我們一起去看吧!這愉妃平時就和你不對付,如今查出是密探,也是活該!」
我卻疲憊地搖了搖頭:「你去看吧。」
「愉妃娘娘與我主僕一場,我在後院送送她。」
小宮女怔怔地看著我。
她眼裡的興奮像是被潑了一盆涼水,慢慢熄滅了下去。
她拽了拽衣服,不自然地道:「那……那我也不去了。」
三日後。
是個很晴朗的天氣。
那天萬裡無雲,白日懸在半空,灼得人眼生疼。
半個宮的太監宮女都去看熱鬧了。
我留在清涼殿的後院裡,仰頭看著四四方方的天。
宮裡似乎總是這樣,看天也隻能從宮牆的方框裡去看,總是差了一份自由。
那些飛鳥來來去去,像極了一個個紅顏薄命的妃子,稍一落腳,便被裹挾入滾滾紅塵。
我給愉妃折了一枝柳枝。
這是我家鄉的習俗,送故人時折柳,盼望她將行一路順利,盼望著她莫要再受磋磨之苦。
我從未料到,愉妃竟會是探子。
也許於國的立場,我們是敵人。
但我忘不了,她在一日前差人送來的信。
信上說,她很對不起我。
【我已想盡了辦法,讓你與我脫離幹系,但好像還是令你受到了一絲傷害。
國仇,家恨,令我忘不了他屠我家四十九口人,也忘不了烽煙燃盡我故土的那天。
但這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
年前我在御花園那裡看見你與貞嫔放風箏,十分歆羨。
盼望來年春天,我們還能一起放風箏。】
隨信附來的,是一朵小小的迎春花。
枯萎,黯淡。
8
愉妃死了後,這偌大的宮中好像也寂寞了些。
可皇帝從來不缺女人。
林貴妃宣病不出後,他向皇後提議選秀。
皇後隻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陛下所言極是,不過這宮中的銀子,好似是不太夠了。」
先帝卻滿不在乎地道:「既宮中無銀兩,便從國庫中出。」
皇後的聲音冷了些,像玉匙相擊在空中。
「陛下,國庫也已空虛了。」
這個被酒色與美色掏得滿腹肥腸的中年男人,好像已經忘了最初的使命。
無論他登上皇位時是多麼的信誓旦旦,在走過人生的第四十個年頭後,他的腦中,也隻剩下女人。
因而皇帝說:「那就從朕的私庫中出。」
「父皇在時,曾給朕留了不少好東西。」
皇後沉默不語。
她是裴尚書家的女兒,出生河東裴氏,原是五郡七望家的清白女兒,要給世家大戶做宗婦的。
沒想到,陰差陽錯,卻配了這世上最尊貴的男兒。
皇後年輕時,也曾是溫婉清美的女子,卻在日復一日的操勞中不再年輕。
先帝對她無愛,也無尊重。
隻因她多年無子。
譬如此時。
他便如天底下無數沒有兒子的普通男人般,惡狠狠地把罪責全都推到了女人的身上。
「若不是你的肚子不爭氣,未能為朕誕下一兒半女,朕還用著再納新人嗎?」
皇後不笑了,她的嘴角凝固,黑漆漆的眼就盯著先帝。
但最終,她也隻是說。
「謹遵聖命。」
9
皇後和我是舊相識。
我們在入宮前,就見過了一面。
那時,她是嬌小姐,我是鄉野村姑。
我們在河東相伴走過一段路。
不過,她是進京的採女。而我,是逃難的災民。
皇後愛讀詩書,四書五經,天文雜書,地理志異。
隻要同書掛鉤的,她便都感興趣。
那時,她總勸我讀書。
而我笑了笑,朝她露出黑漆漆的手。
「小姐,我的手,就不是讀書的手。」
她卻拿著折扇深思,忽而道:「既然你讀不懂的話,我便念給你聽吧。」
我那時看她像個傻子。
怎麼會有那麼善良的姑娘呢?
一路上山匪那麼多,卻隻有她允許一個小叫花子跟在馬車旁,也不怕我是別人的內應。
她想讓我上馬車,洗幹淨臉與手,換身漂亮衣服,留下來做女婢。
被我拒絕了。
我跟在馬車旁,想同她結伴去京城。
我是去想找我的舅舅的。
從小娘就跟我說:「春葉,待到活不下去了,你就去找你舅舅。他在京城殺豬,聽聞有很多老爺都喜歡吃他殺的豬。」
後來娘死在飢荒裡,我靠吃葉子活了下來,便也隻剩下投奔舅舅這條路了。
我不敢和皇後比,不敢成為她那樣的嬌貴小姐。
可我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皇後聽了我的陳詞,也隻是笑了笑:「好啊,那我們便做異父異母的姐妹,一同奔個新盼頭。」
隻是沒想到。
去京城不過三個月。
她成了被皇後枷鎖控制的傀儡。
我自願賣身進宮,做了天下奴婢的最低等。
10
我去了京城舅舅家,才發現這底下的小民大抵都是一種寫照,日子都不好過。
舅舅叫地痞捅瞎了一隻眼,早就沒了昔年砍豬的準頭。
他如今賦闲在家,每日喝些燒酒,讓女兒養著自己。
我的表姊,嫁了個屠戶,一邊要操持夫家,卻還要接濟娘家。
我待在舅舅家不過半個月,就不忍地離開了。
市井小民活在這世上,僅靠從富人的手指縫裡摳出些油渣,卑微而艱難。
我來了,舅舅不再喝酒,省出銀子來買了隻雞,睜著瞎眼到處抓要給我熬湯。
表姊把絨花賣了,又咬牙從家中的支出裡拿出二錢銀子,要給我裁衣穿。
我沒要他們的。
這世上一樣苦,一樣難。
我從河東走來,看見餓殍千裡,伏屍百萬。
能有掛念著我的親人活著,便很不容易了。
恰巧貞元年間先帝從民間廣招宮女,我將自己報了上去,換了五兩銀子。
五兩銀子,二兩給舅舅治瞎眼,二兩給表姊的小兒子當滿月禮。
餘下一兩,我祭奠了我娘。
入宮前,舅舅紅著眼把四兩銀子又拿布裹了給我。
「你娘是個苦命人,你也是個苦命孩子。舅舅沒照顧好你們,又怎麼能要你的錢。這銀子你拿著,宮裡也好打點。」
表姊又拿納得厚厚的鞋底塞給我,囑咐道:「娘娘們大多不好相與,你平日裡多注意著,不要同她們頂嘴。待到二十五歲宮中放人,我與阿爹去接你。」
我含著淚,終而接下了那銀子和鞋底。
而後,便是一入宮門深似海。
我初入宮時,大太監領我給皇後娘娘敬茶。
他指點道:「這位娘娘是個規矩人,萬事萬物都要按規矩來,你可千萬別錯了,否則要惹了貴人厭惡的。」
我點了點頭,而後敬茶時,卻是頭也不敢抬。
眼見著那雙纖纖玉手接了我的茶,將茶蓋輕輕掀開,又一飲而盡。
茶氣嫋嫋,我盯著那白霧,入了神。
逃難路上也曾遠遠見過這樣的白霧,隻是不是貴人喝的茶,卻是燃燒流民屍體的大火。
忽而,耳邊傳來一聲輕笑。
我登時回過神來,跪得更標準了些。
我抬起頭,撞見笑意盈盈的皇後。
她舉止仍是那樣高雅,鬢上簪著魏紫牡丹,耳邊東珠穩重。
「春葉,好久不見。」
11
皇後提議將我留在她的宮中。
我搖了搖頭:
「皇後娘娘,我與你同走一段路,就是天大的緣分了。餘下的,並不敢奢求。
「這世上多的是橋歸橋,路歸路,縱然菩薩低眉、流水爭先,也抵不過我們是兩路人的事實。
「您能記得我,我很高興。但我如今的願望,並不是在深宮中闖蕩,而是老老實實待到二十五歲歸家去。」
皇後笑了起來:「原是這樣。」
她沒有說什麼,隻是吩咐了身邊的宮女帶我去原來的地方。
後來她果真沒有再插手我的事。
我隨波逐流來到了清涼殿,在這宮中日復一日地掃落葉。
有時,看天邊雲卷雲舒,我也會想翊坤宮內她過的日子。
應當是金尊玉貴,萬人之上吧。
但總歸與我這個小宮女不相關。
日子一日又一日地過,像鸚鵡褪下的羽毛,像清涼殿下不斷落下的梧桐樹葉。